绸缪之燕尾岛

  翌日。

  卫母为儿子媳妇送来美味的饭菜凉茶，又将夏家一家已经离开的事情说了下，大家感慨了一番，却也心头皆放松下来。

  “至于若儿，永远都是我们老卫家的！他们答应再也不来打扰了！”卫母道，口气里满是欢喜。

  卫霁朗与叶染不由望了眼趴在另一张病床边翻着绘本的若儿，然后相视而笑。

  一家人难得轻快地闲话了一会儿，卫母将婚礼准备的事又与他二人磋磨了一遍。望着认真与母亲谈论婚宴宴请名单的卫霁朗，叶染只微微颊晕地抿唇淡笑。

  欣悦之余，她心里却依旧一重担忧，放心不下一夜无消息的顾青衣与宋祁峻。

  叶染心思正深沉辗转，蓦地便听卫霁朗电话响——

  他接听起来，低低应和两句，眉尖紧蹙，眸色也随着对方的话语而逐渐幽邃。片刻，他视线落在正凝着自己愣神的叶染身上，倏地扬起笑，缓缓挂断电话。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叶染捕捉到他的神色异动，惊弦般锽锽，不禁心底一沉，莫名担忧四起。

  卫霁朗掩去眸底异色，只微微笑道：“没什么事，刚才动了下，伤口有些疼！”

  叶染水眸中有点犹疑，却也没再追问：“醒了一阵子了，快躺下睡会儿吧！”

  卫霁朗依言躺好，握着的手机却未曾放下，只悄悄塞在枕边。“我睡会儿，你们出去买点小零食给若儿吧，省得她无聊！”他不动声色道。

  想着让他安静休憩，于是叶染陪着卫母、若儿出了病房。

  待她们走远，卫霁朗立刻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那你们现在有没发现那个李大厨的踪迹？”

  那厢是纪默的声音：“没有，宋祁峻跟我们一起，都在警务室这，我们在分析那个人可能的去处！”

  昨夜她与小艾他们一行人在岛上、山上搜索寻找了一宿，却也没寻到顾青衣。

  正人马疲倦地回到上岛，就接到张警官电话，说宋祁峻去自首了，同时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李大厨抓了顾青衣，要求五十万赎金。宋祁峻自己筹了二十万，一起也提到警务室，希望张警官能与他一起去赎顾青衣。

  后来一问详情才知，原来顾青衣虽漫无目的寻找却还是误打误撞找到躲在山中某处的宋祁峻，二人蜷在山洞过了一夜。早上宋祁峻为她找水去，回到山洞发现她已经不在，惟留下一张写了字的香烟壳，留言人是李大厨。

  卫霁朗听完纪默一番话，也明白离李大厨要求的赎金还有很大距离，于是他让纪默去找小方，先从茶厂支取三十万。

  这番变故自然不能让叶染知晓，卫霁朗一边蹙着眉摒住伤处的疼痛，一边跟纪默细细交待------

  直到最终顾青衣被小艾他们救出，因为受伤与脱水而被送到县医院时叶染才知道这场惊变。

  叶染赶去病房探望她，望着一身擦伤无数、脸色苍白的青衣，二人一时相顾无言，都微微洇红眼眶。

  “你想去劝宋哥自首吗？”叶染低低问。

  顾青衣眸中的泪终抑不住落下：“阿姐，我害怕！阿峻他——”

  叶染心疼地拍拍她，艰难道：“你去劝他是对的，做错事只能尽力去改正才能问心无愧，来日堂堂正正！如果他真这么躲下去，这辈子就毁了！而且，卫老师说，如果当初的凶杀案与他无关的话，他——应该很快能出来的！”

  顾青衣无助地哭出声来，抽泣着：“他不会杀人的，当初那个老人被杀害时他还去找那伙人打了一架。他也自责没有勇气去自首，去告发那些人！”

  叶染蓦地想起彼时四伯遇害时宋祁峻的异常沉默，还有后来某日一身是伤来看望四婶。当时他说是骑摩托车摔跤造成的，原来竟有如此一番底故。

  她默默嗟叹，这一刻才体悟出当日那个男人心底的痛苦跟难安。也终究明白他偶尔眸底闪过的那一抹阴郁的深邃到底藏了怎样莫可奈何的仓惶与无力。

  顿了须臾，她缓缓帮彼此都拭去泪水，更紧地揽住纤瘦的女孩，后者颤动的肩膀也愈发勾出她心底无数欷歔。

  她虽无法细究前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望着青衣痛楚凄惶又羸然无措的模样，她便深切地洞察到一个真相：这孩子对宋祁峻已然情根深种，只怕从此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再也得不到自由了。

  那厢，宋祁峻也被拘留候审。

  顾青衣想去探望，却被他拒绝了。

  叶染自是了然宋祁峻之意，囹圄黯然，任何有志节的男子都不愿心爱的女孩看见如此一幕下的自己。

  最后只有她一人进了看守所探望。

  看着隔离玻璃那侧的宋祁峻，一身蓝白条囚服，依旧难掩英俊。他眸色安静地坐在那端，叶染的心霎时揪痛，苦雨的夜般沉沉。

  “小叶，其实我也不该见你，但是现在我只能拜托你了，”默对片刻，宋祁峻才淡淡一笑，镇定异常，“自己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这没什么好同情的！只是——”

  他镇定的表情终还是裂开一丝缝隙，有轻黯焦痛的气息溢出，仿佛碧枝里探出的枯木，鸦发中戳出的霜白，避无可避，不忍直视。

  “她，我只能拜托你了！叫她不要等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走出那片大山，成为自己想做的人！之前赎金里的二十万是我自己全部的积蓄，请张警官转交给她，她以后上学会用得着！”仿佛有人追赶般他一气将话说完。

  “为什么？”叶染摒住眸中欲洇的温热，不让自己落泪，“为什么要去做那些？好好经营云碧落霞不好吗？如果实在不愿意留在燕尾岛，你也完全可以走出去，去城里找份工作，只要努力，总会成功的！”

  宋祁峻凝着叶染，隔着厚重的玻璃，是可望不可即的两个世界。顿了片刻，他抿唇垂眸，那神态比深秋老茶还要涩苦：“能为什么！左不过就是贪财罢了！”蓦地他立起来，“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她，有你在我放心！”他郑重地望着她，“拜托你了！”

  叶染掩口，眼泪忍不住滑落，她扬高声音有些恨恨道：“我才不会好好照顾她，我会欺负她，冷落她，天天骂她，打她，有本事你出来找我算账呢！”

  捡步欲走的宋祁峻回眸睖睁了下，她这孩子气的话引得他唇角一牵：“傻瓜！”

  望着那男人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叶染哽咽出声——

  她的青衣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看守所外，顾青衣站在大门边，默默盯着斑驳树影出神。纤细的影子混在骄阳中，仿佛孤树落在荒漠里，伶仃薄瘦，却依旧挺立着，毫不在意那炽烈的光芒。

  依旧是暑热的天光，躬逢其盛的烈日，知了得获新生般嘈杂，叶碧花红，车来车往，正好的花花世界。

  看见叶染出来，顾青衣并未多言，一字不提宋祁峻，只低低道：“阿姐，太晒了，回医院去吧！”

  叶染瞥了她一眼，怕自己忍不得又哭，便快步跟着她走到自己的i那。

  一路无话。

  “阿姐，你以前住在云碧落霞是不是有一次收到过一个恶作剧的快递？”一直寂然凝着窗外的顾青衣突兀地问了一句。

  叶染正踩着油门的脚颤了下，她吃惊地睨了眼女孩：“你怎么知道的？”

  顾青衣楚楚一笑：“阿峻做的！那时他见卫老师卷了进去，很怕牵连你，想逼你离开燕尾岛！”

  叶染齿关紧扣。

  顾青衣垂眸，唇角愈苦。

  “他从小就很羡慕卫老师的能力与学识，一直觉得自己不如他。高考出去的卫老师在他心里一直是仰之弥高的偶像！即便后来卫老师回到岛上，阿峻也是听了他的建议才去凑钱筹开云碧落霞的，甚至连“云碧落霞”几个字都还是卫老师帮忙取的，店门口招牌也是他给写的字！“

  叶染想起云碧落霞拱门外那一副瘦金体的招牌，原来那遒逸潇洒的四个字是出自卫霁朗的手笔。对面这般人物，宋祁峻的敬佩不言而喻，可内心的焦虑与压力却也同样无法掩饰。

  青衣吸吸鼻子，摒住些微的哽咽：”所以他才想走捷径，期望自己能早一点体面地走出燕尾岛，走出大山的包围，他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可是——没想到最后却闹出了人命------”

  听着顾青衣的话，叶染皙白的手牢牢握住方向盘，默了几秒才道：“他是个好人！”

  这一句“好人”教顾青衣的泪更似春雨霖铃，索落着清秋深重的寒意。

  二人回到医院，正好纪默与小艾他们都在。

  如今事情总算告一段落，那些纠缠的险恶也终要止于法律的惩戒，云破天开。

  听了小艾将事情详述一番，叶染才了解那些她自认天高云淡的日子里原来有人在为她的安全奔波忙碌，费尽心思——

  当日宋祁峻无意在神女峰下发现金矿的矿脉，于是就去寻宋老三一起合计。

  嗜赌的宋老三正因为挪用了村委公账上的款项而愁眉不展，一听侄子有如此重大发现，简直大喜过望，赶紧就去找来那群以李大厨为首的赌博团伙一起上山淘金。

  他们还特意寻到一个当年有过在新疆淘金经验的老头，那老头从前因为斗殴致人死亡在牢里待了十几年，出来正好没有营生，一听这桩差事自然不肯放过。

  是以，一行人悄悄潜伏在神女峰里，不敢大张旗鼓用炸药，只能一点一点挖。可是神女峰上的神女祠是燕尾岛山民日日都祈拜的地方，人来人往，自然影响了他们的进展。于是他们便想了出扮鬼的计策，原也是欲吓唬吓唬山民，让他们不要总上山来。眼看得计，可是后来却大意被宋四伯撞破，他们一时心慌，才用香炉将四伯砸死。

  至于茶厂火灾，主因自是宋老三的报复。

  彼时跟着卫霁朗一起摔下狸子洞的黑衣男人，正巧与头目李大厨有暧昧关系。李大厨悉知自己的“情侣”摔死后自然认定是卫霁朗所为，一直怀恨在心。那次叶染与李警官在霞县无意碰见，正巧也被李大厨撞到，听说如此多姿美貌的姑娘居然是卫霁朗的女朋友，心里愈发嫉忿。

  所以当宋老三因为断指一事而挑唆他报仇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拿了宋老三给的两万块钱，趁着端午茶厂无人去放了火。至于用铁链栓上安全门的细节，纯粹只是他无意发现有人，不愿里面的人及时跑出去叫人来灭火罢了。

  ------

  听完小艾一席话，叶染这两日起伏的心早没有多大波澜了。

  事情的起因也许都只是一念之间，但是结果却往往需要花费漫长的人生去偿付那些错误的一念。

  种下什么因，便收什么果。

  桃李春风，铁窗寒窑，不过就是当日一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