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不见
窗外已然夕照晚晴。一轮橘红的太阳似飨客醉红的眼,晃晃悠悠地从彩云的缝隙边、归鸟的背影中滑下去,似一股脑要沉落到清夜的绮梦里般,打个盹,明早再惺惺忪忪地咧嘴笑。
望望依旧沉睡的男人,叶染轻手轻脚地提前安顿好可口的晚餐,以便他醒来可以用一点。然后她立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远方,心底重重担忧,也不知顾青衣与宋祁峻现在到底如何。
正冥思着,蓦地闭合的病房门外响起敲门声。
叶染赶忙走过去。
一出门就发现门边立着一位面貌斯文清秀的陌生男子。
她愣了下:“找哪位?”
“你是卫老师的爱人吧?”男子礼貌道,“我叫程文愈,是夏若清的朋友!”
叶染愕然,顿了几秒才微微颔首道:“你好!不知有什么事?”
程文愈温雅而笑,缓缓道:“发生了这些事,若清她感到很抱歉!但是卫老师既说了与她此生不再见,她便不敢再违背!她愿意承担自己所犯错误的后果,不过——似乎岛上的警务室不认为她犯了什么错,三番两次将她劝回去了------”
叶染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有双吸引人的眼睛,隔着玻璃镜片,瞳孔黝黑,似澄练的夜湖,又似旷野的月色,令人不由安静。
“------我知道是卫老师宽洪大量,不计前嫌!但是她做错事了,总归要负责任,最起码要来跟当事人道声歉,得到你的原谅!所以我将她带来了,不知叶画家能不能见见她?”程文愈神情真诚委婉。
叶染听完对方的一番话,默了须臾,低低吐出一字:“好!”
程文愈回身往远处安全出口处招招手:“清清,你过来!”
叶染没有动,就听见身后有轻浅的脚步声。待脚步携着轻薄的影子来到跟前,她深深吁了口气,平静地回眸。
在三步开外处,夏若清踌躇地停下步子。她脸色苍白,有些倦意沁在眼角,但是眸底却蕴着前所未见过的神采,似释怀,似决绝,仿佛有光从瞳孔里流出来。
“对不起!”她抿抿唇,似鼓足勇气般,低低道。
叶染深深望着她,心底腾涌过的愤怒、痛苦与无可奈何,一时又翻江倒海而来。但是,她却不愿再去回顾思量,不愿去辗转那些教人不寒而栗的处心积虑,只摒住所有情绪,慢慢走到对方的跟前。
她亮得惊人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夏若清复杂难安的眼睛,蓦地,叶染毫不犹豫地扬手就甩过去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脆响,通彻安静的过道。
夏若清皙白的脸不由偏在一侧,微红的眸底皆是苦笑。而程文愈浓眉紧蹙,却还是忍而未发。
“这一巴掌我是替若儿打的,你可以不爱她,不需要她,但是作为一个母亲,你不应该去利用她!”叶染沉声道,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肃寒和冷厉,“至于你我之间,我并不是什么圣母,也没想过原谅!现在不追究,纯粹只是懒得与你计较!既然阿朗说与你两清,那么我们之间就再无瓜葛!”她清雅的嗓音里透出轻忽不了的犀利锋芒,“我们不想再纠缠那些往事,只愿此生不再见!你们走吧!”说完她便转身往病房而去。
身后,夏若清满目萧索,身姿僵直,翕翕唇,齿关却似堰塞的湖泊,拥滞无力,吐不出一个字来。
程文愈眸中微微心疼的流光,蹀踱过去,拍拍她薄瘦的肩。
默对着沉寂片刻,他低低道:“还想看看他吗?”
夏若清垂着头,不见面色,惟不声不响。片刻,她抬眸,眸底洇红,缓缓摇头。
纵有多少意难平,多少情难填,到底也只能换一句此生不见。
程文愈不再多言,对她伸出手,眸色温存,仿佛晴夜月光。
她怔怔地望着他白净的大手,眸光胆怯又犹疑,顿了几秒,她想起昨夜他的那番话,情不自禁喃喃道:“我这么可怕,连自己都瞧不上自己,你不讨厌吗?”
程文愈不容她挣脱,径自握住她削瘦到有些硌人的右手:“你不过就是太爱一个人,迷了路忘记自己而已!你不是说过我这个人好为人师吗,那我就是很愿意给你导个航,将你带回家!”
夏若清心尖一颤,她的手本能一缩,却不敌他的温软有力。
她能给自己一条生路吗?她还有机会吗?
她的眸光从二人相牵的手回落到眼前男人宁然平和的脸庞上,那里依然是他自来的从容不迫。
彼时,医院里,即便有时她的神智再如何疯狂迷乱到不顾一切、绝尘于世,他仍旧是娓娓清谈的温和,不强迫,不敌视,更不曾站在上帝的视角去睥睨她的过往。
在犹如困兽之斗的几年里,他洞穿她的那些挣扎,那些恐惧,那些莫可奈何,那些此生难再的痛楚。他们一个是病人,一个是医生,犹如背对背的影子,人生殊途,但在治愈这个目的地到达前,他们却一直蹒跚同行,不教她踽踽。
“清清,放过自己吧!”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小名,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小巧的下巴,眼神交接,如漩涡裹挟,逃无可逃,“既然你了然那些是错,那我们来一起去纠正它,一起去自赎!没有人逼迫你,你只要放过自己往前走就可以了!”
夏若清眸色颤巍地凝着他,在过道柔白的光线下,仿佛荷露滚滚,怯弱而卑微,一碰就碎般。
你的导航能导多久?连未来也可以一并吗?可这话她不敢问,也无自信问,惟在心底盘桓踯躅。
程文愈见她不语,也不深究,只微微用力牵住她的手,缓步离开。错落的影子似淡淡水流,穿过那些难以磨灭却也终将过去的往昔,朝明亮的前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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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卫霁朗醒来,一室静谧中,就见靠在另一张病床边的叶染,她纯净的小脸上半扣着一本书,水眸轻阖着,高耸的胸部微微起伏,似有些疲倦地在小憩。
床头淡黄的灯光打在她分明又清润的侧颜上,浓密的睫毛微颤着,玉白的肌肤透着光,仿佛蒙上微光的珍珠,耀眼迷人,出匣精致。
就这般痴痴地凝着那人儿,他恁地心底潮热,一片宁祥。
片刻,他担忧她未盖被子睡着凉,便试图摒住伤口疼痛起身去给她盖被子。
男人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是经过一番治疗休息,已经微微晕着血色,看起来不复昨夜急救时的黯淡青白。他缓缓动了动身体,因为生怕动到伤口,他惟有保持一个姿势,
一觉转来,浑身僵直。所以当他试图坐起来时,那伤处似悬刺般,一激就痛。
本就假寐的叶染立刻听见动静,马上睁开眼睛,就看那人不乖,正胡乱动作。
“你干嘛呀?伤口要裂开了,乱动什么呀!”她霍地从病床上跳下来,冲过去阻止他,气恼地一边叱他,一边扶住他赶紧塞上一个枕头在他后背,“你一醒就不老实!”
男人薄唇微弯,只任由她细致小心地照顾着,一双墨眸里噙着脉脉情意,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忙碌的人儿。
“喝点水,吃点饭好吗?都晚上八点多了,你该饿了!”叶染一刻不歇地忙东忙西。
他自早上醒来只用了一点白粥,其余都是输液。纪默不在,傍晚她特地亲自订了一份清淡营养的汤品跟温软米饭,盼望他能吃一点。
“你身上还难受吗?”卫霁朗低低问,清俊的脸上透着心疼。
最近似与这医院结了缘,常常光顾。如今更好,二人一起结伴住院了。而起由,却皆是他自己惹的是非。这般想着,心中的疼痛与怜惜便似狂澜般铺天盖地地掀起来,兜头湮灭了他,教他心口的刺痛更甚,一下一下似要洇出血来。
看她端水过来,他蓦地伸手揽住那人儿纤柳般的腰肢,强忍住骤然动作带动伤口的痛楚,将脸埋在她温软幽香的胸口,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
叶染一愣,担心他碰到伤口本欲推开他,可是听到他微微暗哑沉敛的嗓音下温柔入骨般的絮絮,不由心底柔软。弯下腰,俯就他的姿势。他温热的呼吸呵在她轻薄衣物下的肌肤上,令她潮涌般浑身一颤,便一手也抱住他的头,更紧地贴合着。
“我不难受了!药水输得差不多了,那些难受的感觉也好多了!”她凑在他耳际柔柔道,“都过去了!没事了,我们很快就都会好好的!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领证呢吗,我不得赶紧好全了嘛!”她故意揶揄自已。
卫霁朗不语,仍径自埋首在她胸口。
顿了几秒,叶染突然身子剧烈一抖,想推他又怕碰着他,气恼娇嗔地低嚷出来:“你坏人干嘛呢!”
卫霁朗低低笑起来,又继续使坏地在她馨软诱人的俏实处隔衣轻咬一记,呢喃道:“染儿,我饿了!”
叶染额前黑线,彻底无语。
终于那坏男人抬起头来,满目爱意地凝着她,任由她将他扶回枕上。
叶染拿过水杯喂他喝了半杯水,又摇起床头,照顾他用了晚餐。
然后她一边吃饭一边将之前夏若清来过的事简要讲了一番。
卫霁朗听完,默了片刻,眸色一片幽邃:“她能放开过去就好了!孩子还是由我们照顾,各自天涯安好,这对彼此才合适!”
叶染也无言地咬着筷尖,微微一叹,接着似想到什么般问:“那个陪她来的程文愈是干吗的?他是叫她清清的,这个称呼——很亲密啊!”
卫霁朗剑眉微挑,缓缓道:“是夏若清的主治医生,不过能愿意陪着夏伯父到燕尾岛上来接人,想来关系不浅!”
叶染忆起那个男人明亮安宁的眸子,略带兴味道:“说不定是个有心人呢!”
倘若那个男人的心思在夏若清身上,那倒真真是桩妙事了!
一个饱受往事煎熬的女子,最可靠的救赎便是出现一个能欣赏珍惜她的男人,令她重新焕发生机,识得人世美好的另一面。
卫霁朗睨她,笑:“你呀,罗曼蒂克的故事看多了吧!”
叶染倒未驳,只微微一叹:“她做出来的那些事我是没法原谅,但是又觉得她也是可怜人,困在以前的事里出不来!现在既然能想通,不再纠缠,若有个有心人陪着她,也许这才真正能放开怀抱!毕竟有希望的未来更让人容易振作起来!”
卫霁朗凝着她,舍不得打击她的幻想,只唇角微弯道:“但愿吧!”
他未曾忘记昨日那场对峙时夏若清的话,可是毋论对方当年如何情根深种,他都无法再回报那份情谊。说他自私自利也好,冷血无情也罢,他的一颗心早已赋予眼前人,从未动摇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