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如既往
只是一瞬间的事，白茫茫的视野消失之后，在感觉到可以睁开双眼的瞬间，罗杰便毫不犹豫地坐了起来，扭头四顾。
不过所见却是让他大感意外：左前窗微开，清风吹送嫩枝新芽在外探头探脑，清凉宁静在空气中徘徊—是熟悉的氛围，因为这里就是他房间。
母亲伏在床沿不安地小憩，父亲坐在床边与自己平行的椅子上，正抽出一本放在旁边、自己遇袭当天购买的书籍，而朵芙娜则出乎意料地不在这里。整个房间包括外面都静得出奇，仔细留意甚至听不见任何鸟啼叫虫鸣了，只有偶尔的翻页声在空中回荡，一页一页，不不急不缓。
没有任何仆从，母亲也疲惫地睡着了，左右无人，罗杰不得不开口问和自己少有交流的父亲。
“我昏迷几天了？”
“一天不到，现在是你正常的作息时间。”
时钟显示五点半，清晨天际照样初现。
“唔……”沉吟一声，罗杰深呼吸，发现体内毫无不适，神清气爽，魔能感知正常，魔力激活之后自然流转，让他瞬间有了远超从前的力量，既不凝滞也不敏感，似乎一切都非常正常，没有任何提早激活魔力的后遗症。
是治疗的原因吗？他轻提被子，双腿完好如初，昨天他可是经历了连翻折磨，内外伤齐聚，又有一股有生命的毁灭力量在体内窜行，甚至连尸体都不放过。接连重伤，结果睡一觉就好了，救人真能如此简单？
若是如此，在察觉到自己断气的时候，大家的第一反应就不该是“没救了”然后立刻准备棺材。
“这样的治疗……”他不禁出声。
但话没说完就被本来不喜废言安博特打断了：“救你的人，真名无人知晓，就连她的教名也少有人知——科琳娜。虽然她别有所求，但我认为她对你的恩情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消弭的。”
确实，这样的救命之恩就是再造，能让他有可能继续寻找回去的机会，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双方都接受的方式施以回报。
“救人性命，我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她付出了多少，父亲您又如何？”
“我的损失不值一提，而圣科琳娜的……我虽不了解，却看得出她本就不多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你今生恐怕难再见她一面。”
也许正是如此，安博特才对这个人长什么样、住哪里、在何处担任圣职只字不提，所以现在罗杰除了对方的样貌和姓名以外几乎毫不了解。
“是吗……”罗杰闭上双眼，轻轻倚靠床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读书吗？”安博特随手抽了一本，递给罗杰。
罗杰接过书本的同时道了声谢，然后还是窝在床上，母亲还在休息，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好觉所以他能不动就尽可能不动，毕竟是关心自己才彻夜陪伴，一点照顾还是应该的。
“《魔能的体内生成探究》？”没有立刻掀开阅读，他拿到书的一瞬间，他就发现这本并非自己昨天所选书籍，“作者：周永昌……”
熟悉的命名方式，但罗杰并没有激动，他早就知道东洲有一直都有一个强大而且统一的人类帝国，他们的传统、语言和文化统统和曾经的东方有不小的相似之处，但即便相似也不可能相同。就好像西洲的语言和英语相似一样，东洲的语言也和汉语存在着某种对照，因此，他掌握这两种语言毫不费力。
“这本书……”罗杰扭头看向窗口的书桌，这才发现在自己买的书本的另一侧，还有一垛他没有任何印象的书本，“我不曾说过要看这些。”
“也行你现在不得不看。”安博特合上书本，将之也递给罗杰，书名《肢体萎缩和魔能运行》，“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的右腿作为未知诅咒的感染源，即使是圣科琳娜都无法完全将之净化然后治愈。”
“……”罗杰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适，不过安博特的为人他还算略知一二，对自己说出的话从无虚言，“有什么后果？”
“行动难以协调，力量丧失，不宜长时间使用魔能，而且被压制的诅咒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圣光的镇压然后重新被激活，一旦到了那种程度，你的性命再无挽救的可能。”
这确实是一个坏消息，罗杰点点头，表示了解，他没有不信，也没有难以接受的情绪，看向依旧趴在自己床边休息的母亲，就连试一试的打算都按下了，直接全盘接收了父亲对自己的残废宣告。
“呵……”安博特见状，低沉地浅笑一声，“罗杰，你的不凡超出了我的预估。”
——爱与光明同在——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罗杰平静地回应安博特潜藏的质疑，他知道此时此刻才是对方呆在这里的重点，但父亲的疑惑此时也正困扰着自己。
顺带一提，他说的普通人是指普通的天才。
“是吗？”安博特不信，“有人费劲心思不惜代价也要趁你年幼之时杀了你，我应该如何理解这样的行动和心理呢？”
罗杰沉默不语，他也想问问袭击者的主谋为什么和自己过不去。
“有这样一种理解，我认为是说得通的：他知道你在某一天会严重威胁到他，所以在他知道的你还没有成长起来的时期，选择了果断出手。”沉默了一阵之后，安博特语出惊人，但语气依旧是那么平静。
“你认为他会预言？”罗杰反问道。
“不，我只是认为他通过了某种途径在你出生前就已经知道了你的未来，如果预言的能力如此糟糕而且只是用在欺负弱小的方面，未免太掉价。”看起来，这个凶手的主谋在安博特心中的地位并不高。
想想也是，这么大阵仗只为了杀年幼的自己说出来也不嫌丢人，按照这种解释，自己将来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让对方脸都不要也必须杀除……
罗杰对这个素未谋面却又拼命要他死的人好奇多于愤恨，“他是谁？”
“他隐藏的很好，虽然尚未渗透进宰相府高层，但连夜清洗的结果显示，对方如果趁我离开的时候趁机制造国都内的局势混乱从而谋利完全是可以做到的；对方做得很谨慎，近十年步步为营，没有留下多少可供追查的痕迹，在这次袭击之后所有的线索都随着不少人的莫名自杀完全失去了方向。”
“这样的布置——”罗杰还没有感叹完，就又被父亲打断了。
“这样的布置，这样完全可以趁我前段时间分身乏术时给我制造些许麻烦的布置，就完完全全用在了诛杀你这个四岁孩子的身上，而对同行的你的妹妹、我钦定的继承人不闻不问——罗杰，你不简单。”他的语气急促但极为克制，音量被控制在既能让身边的人听到也不会吵醒刚刚入睡之人的程度。
“但，现在我不是都已经残废了吗？你看我之后恐怕连魔法都不能过度使用了。”罗杰平静地拒绝了对方的青睐，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暴露，因为自出生以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魔法的学习上。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一个奇才而已，和自己的妹妹、还有昨天见到的虽然只有八岁但已经拥有过人胆识、敏锐嗅觉和成熟想法的少年一样，始终比不上惊世骇俗的妖孽【传奇】。
更何况，他的身份是经过圣殿的认可的，被圣光认可的人可以说从身到心都是绝对的本地……人……
罗杰一惊，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眼前所见转瞬一变，空间停滞，就连自己也不能动，然后昨天似幻觉般现身的【主】第二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我究竟是谁？”他想问，却无法开口。
少女肯定知道罗杰没有说出口的疑问，却没有给出回答，只是坐在原本安博特坐着的椅子上，在她坐定的瞬间，时间重新恢复流动。
——
“不，这对于一个真正的天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安博特和罗杰一样对罗杰身体的缺憾仅仅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一个人最重要的永远是智慧，你拥有这样的智慧，所以你有信心即使在一腿残废、魔能损失泰半并且性命垂危的情况下依旧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你说的没错，父亲。”罗杰没有反驳，因为他看得出对方并非在求证猜想，而是在陈述自己已经确定是正确的观点，“所以呢？”
他开门见山地问自己父亲的心中打算，余光撇过正倚靠着、旁观着关系诡异的父子如何对话的少女，只希望这样的谈话能快点结束。
“你的地位照旧，我对你的关注照旧，但只要你想，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你，我很好奇你将来的成就，以及凭什么能让对方不惜代价地铲除。”他锐利的目光带探究的色彩，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罗杰，绽放出对新奇事物的兴趣。
对此，罗杰心中早有准备，他从来都看不透自己的父亲，虽然每次都避免和对方深入交流，但总归时刻做着被看穿的准备和应对，安博特的那双眼睛在认真的时候仿佛能一眼拨开虚伪的迷雾，从而直视潜藏的真相。
“可以，我只要足够的自由可以继续学习魔法。”不论如何，一成不变地钻研魔法是他在十二岁之前唯一要做的大事，它也不会侵犯任何人的利益。
“你今后可以不用通知我，直接去皇家图书馆，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有一队护卫保护你的安全吧？”
“当然，同样的事情我不希望经历第二次。”
“此外，你需要的任何物资，可以不用通过我直接向管家申请，当然，每月月底我需要一份清单和说明。”
“没有问题，这是我作为家族的一份子应该向家主做的。”
“作为义务之一，你在八岁之后需要和你的妹妹一起加入贵族学园，而在那之前，不论你想要什么样的老师，我都会尽力帮你找到。”
“谢谢。”
“而关于你的刺杀，我希望你可以配合，我会对外宣布是保王党借机报复而刺杀我的继承人，不慎波及你，所幸有圣人及时挽救。”
“没有问题，这说到底还是一场失败的刺杀，除了可以鞭策我加快进步的步伐之外，我不认为还需要花精力放在其他方面。”
“很好，等你拥有足够的力量的时候，我保证，你将得到一个答案。”
——
和儿子达成初步共识的安博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余光瞥向渐渐睡熟的夫人露娜·塔格林，原本沉稳刚硬的表情在一瞬间柔化，悄悄走到露娜的身边，俯身轻轻抱起她，生怕惊动好不容易真正休息的挚爱。
在他的眼中，即使亲生儿女也不过是较为亲近和值得信任的外人，只有夫人、他亲自选择结合的挚爱才是使他一生获得圆满的另一半。
“我走了，你母亲昨晚陪了你一夜，需要休息。”
“好的，等她醒来，代我表达我的谢意。”罗杰知道他一定会一直陪着母亲的，“另外，能告诉我朵芙娜怎么样了吗？”
“她？”原本柔和的表情重新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过更加满意的笑容彰显了两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先后顺序依旧，“她在代我审讯并清洗整个宰相府。”
“父亲……”罗杰心一沉，“你还是让她提前接触了吗？”
“儿子，如果你肯改变你的行事作风，我会对你更满意。不过无妨，因材施教，你们二人将来注定走上不同的道路。另外，这次的清洗是她主动要求的，罗杰，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爱与光明同在——
是因为自己……
目送安博特·拉里斯走出自己房门，罗杰调用魔法甩手关上了房门，这整座府宅都是用阵文技术构建而成的，他的房间中绝大多数的辅助阵文都处于关闭状态，不过只要有魔力催动，一些机关还是可以调用的。
不在乎房间里还有一位少女，他果断脱掉睡衣，赤着身体走到衣柜旁换上新衣服，且不提四岁孩子身上能有什么好风光，这个全知全能的【主】如果想看，就算全副武装包裹自己也没法躲过探查。
“说吧，我究竟是谁？是那个世界的人转生来此，还是这个世界的人接受了前世的记忆？”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你。”少女直截了当地表示了拒绝，她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只有一些是不愿做的。
“那我如何才能知晓答案？”罗杰换了一个问法。
“当你的知识和经验足够的时候，自然会知晓。”
“那你现身出来做什么？”
“让你能看到我。”她说得莫名其妙。
罗杰扯了扯嘴角“有什么用？”这个【主】就一直挂着，既不能排忧解难也不能出谋划策，还会让他分神，难缠又惹不起。
“你能看到我。”少女重复了刚刚的半句话，似乎颇有深意。
真是够了，罗杰无语地看着始终平静和自己对话的少女，他过去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将明明白白的道理稀里糊涂地说出来，无意的说明能力不足需要努力改变，而故弄玄虚的更是可恶。所以前世，但凡和他这么说话的人都被打上尚待考察的标签，后者则为不可深交的典范。
可惜现在由不得他做主，谁也奈何不得的存在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当她不存在吧……罗杰如此决定，然后推开关上的房门，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