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砂

  世界被烈焰覆盖。

  少年奔跑在溢满烟雾与热量的通道上，身后的火焰就像潮水一般追逐而来。

  避难工作……早已经结束了，或者说，这里除了少年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人存在。

  跨过倒下的支架，外套的一角不慎触及到了火苗，立刻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发觉衣服着火的少年，立刻脱下了外套扔掉。

  耳边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声，无论是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还是足以灼伤肺部的热气都能够使任何一个正常人瞬间倒下，不过他却依旧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向着地下，向着建筑的深处，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地奔跑着。

  在他的周身，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脱落着，蓝色的雪花状物像是粉末一般从少年附近的空气中出现，然后落在地上。

  跑过数个转角，跳下几层楼梯，每当少年到来时，锁闭的安全门会就像迎接他一般自动打开。

  最终，少年来到了自己目的地——一扇紧闭的巨大合金门前。

  “咳咳。”

  从口中漏出痛苦的喘息声，他周身也不再有物体剥落了，这说明“她”给予的庇护已经完全消失。

  猛灌入口鼻中的烟味差点让他被呛晕过去，不过少年以这个年纪不应当有的意志力压制住了痛苦，然后从裤子的口袋中摸出了一块银色的长方体，放在了大门前。

  【信息校对中……验证完毕，欢迎回来，陈绮夏部长。】

  深蓝色的投影文字一闪而过。随后，发出沉重的铰合音，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少年没有等门完全开启就挤入了两扇门之间。

  眼前是一处广阔的地下空间。

  无论是地上、桌子上、墙体上都布满了仪器与数据屏幕，一眼就能看出是这座建筑最重要的研究设施，这是在全天门市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的秘密领域。

  在那其中，伫立着三个巨大的玻璃框体。

  赤红、深蓝、纯白，散发着这样的光辉的三体容器中，将愿望寄托于少年的“那些”存在于此。

  「来……结下……」

  空气产生了小小的波澜，“她”似乎在催促着少年。

  为了报答给予自己存在意义的“她”，少年接受了那个存在的引导来到此处。

  无视自己的危险，踏入这几乎有去无回的旅途。

  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那又是何等的疯狂，此刻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的所追求的到底是何物？

  少年犹豫了片刻，但是很快他就提醒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如果不在驱动这个身体的觉悟与情感消耗殆尽之前找到新的目标——

  举起一只手，仿佛对他作出了反应，容器中的“那些”看了过来。

  “我……”

  他的意志来自何方，连少年自己也无法知晓。

  然后，他与“她们”作下约定。

  ——————————————

  回到了自己的住所，明明只是离开了一天，却宛如隔世。

  陈让的住所是位于莲门住宅区的某处套房，也算是父母留给他的遗产。

  虽然房产的所有人是原本的监护人，不过在对方四年前就已经与自己断绝了联系，房产的所有权也默认交接到了陈让的手里。

  姑且，自己也不算是孤儿，有着市内房产的话也不会被送到附属都市的福利设施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清洗身体，然后草草地补上了晚餐之后，陈让就扑到了床铺上，迎接他的是久违的失眠。

  闭上眼睛，感官就向着周围无限延伸。

  精神疲惫不堪，但是只要意识一开始涣散，就仿佛有无限的杂音向着自己压迫而来。

  血液像是在安静地沸腾着，杂乱无章的资讯疯狂涌入大脑。

  『现在，作出选择。』

  夹杂在诸多杂音中的，清晰而又冷彻的声音传入陈让的脑海中。

  陈让绝对不会遗忘的，“她”背后的那个存在传来的声音。被冰冷的理性包裹着，如同压迫一般引导着自己。

  “啊……”

  “她”的命令在脑海中回荡，犹如追溯而来的昔日噩梦。

  “红……”

  唯一幸存的“那个”的面容从陈让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强忍着向着头痛发展的晕眩感，陈让从床上爬了起来。

  打开衣柜，从隐藏的隔板中找出一块银色的长方体。

  这块看上去完全是金属转头的物体，是陈让数年前从某人手中取得的东西，虽然不是主要功能，但是也能够拿来当做终端使用。

  因为它的原主人在这座城市的保密级别非常高，所以这是陈让唯一不用担心的，可以和“红”通讯的手段。

  轻轻地触摸长方体的表面，指尖传来久违的刺痛。随后，那一面的金属表面蠕动了一下，变成了发光的屏幕。

  即使这么多年没充过电，这东西还是能够启动。

  小小的屏幕被分割成红、蓝、白三种颜色的面板，其中的白色和蓝色已经暗了下去，上面的按钮也都处于不可操作的状态。

  “……”

  沉思片刻之后，仿佛下定了决心，陈让把手指放在了红色界面的“通话”按钮上，按了下去。

  【连接构成中……】

  等待界面一闪而逝，随后，少女的声音从终端中传出。

  「让？」

  是她的声音，如此确认后，陈让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是我，‘红’。”

  「让！已经到圣诞节了吗！」

  “还没有。”

  那是两人约好的每年固定通讯的日子，为了不暴露对方的存在，只会有陈让单方面地与“红”通话。

  「那这还是第一次，让会在圣诞节以外的时间找我，怎么了？」

  “没什么，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嘿嘿……小让是想我了吗！」

  “是的。”

  「是吗？这样啊。」

  少女的声音坦率而又平淡，是发现了什么吗。

  「这里很好哦，让。今年海文的环境依旧很棒，气温也比天门高。虽然可能比不上天门，不过这里的学院设施也非常高端哦。还有维塔阿姨对我也很好，虽然整天缠着要我叫她“妈妈”有点烦人……」

  少女慢慢讲述着自己的近况，语气也变得越来越开朗。

  “这样就好……”

  放心了，对方能够安稳地活下去的话，陈让心中的负罪感也能够减少一些。

  「对了，因为实在太烦人了，所以我就答应了维塔阿姨正式成为了她的养女，所以我现在有名字了哦，叫做……」

  “……”

  「让……有在听吗？」

  “在。”

  「已经四年了，让。」

  是啊，那天之后，已经过去了四年了，想要遗忘的终究没能遗忘，想要逃避的终究……

  「所以，让，我想……」

  “这次通话就到这吧，夜已经深了。下次联系你的时候，就是圣诞节了。”

  将少女的话打断，陈让努力让自己的话变得冷漠一些。

  「……好的，让，今年我也会做一个乖孩子的，晚安。」

  “红”一直都非常乖巧，所以如果能用这种拒绝让她远离自己的身边，对于两人来说应该都是好事……吧？

  “再见。”

  挂断通讯，陈让躺回了床上。

  脑海中翻涌的资讯似乎更加嘈杂而混沌。

  但是陈让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暂时了却了心中的牵挂，他将身心彻底放松，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

  天门中央大学，成立于2144年，如今是世界上年代最久远的学院。

  从保护期就存在的这所学院，如今坐落于天门市的西侧，素有“学院城”之名的百花区。

  因为其完善的教学设施和居于世界前沿的教育理念，即使实在全世界为数众多的学院中依旧能够脱颖而出。

  也是陈让如今就读的大学。

  虽然只是一座大学，但是对入学的学生却有严格的审查，就连平日里的登校都有着复杂的签到程序。

  「认证完毕，学号44-e215，早上好，陈让同学。」

  明明是校门口却设立了检查站一般的设施，想要进入学院还必须进行指纹和虹膜认证，比起学院更像是哪里的军事重地。

  不过离开学已经好几个月了，陈让也慢慢习惯了这种麻烦的签到。而且，这种繁杂的手续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小让！早上好~”

  穿着看上去比本人大一号的校服，双手交叉的少年如同门神一般地拦在了关卡的出口。

  “早安，夏洛。”

  眼前这位看起来有点像初中生的少年是陈让的同班同学，也是他在大学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活泼到让人厌烦的程度，经常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做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行为，因此同样被人疏远着。

  “等你很久了哦！今天比平常迟到了十五分钟！”

  因为几乎每天都搭同一班电车通学的关系，陈让的到校时间稳定的可怕，但是自从认识以后每次都会在校门口等他的夏洛也是闲得发慌。

  “让，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夏洛蹦蹦跳跳地想把手臂搭在陈让的肩上，不过因为身高差而失败了。

  一刻都停不下来的样子，娇小的身体中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活力。

  “我不像你一样每天都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哼哼，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我可不需要像小让一样拼死工作！”

  虽然陈让说出了看起来比较严厉的措辞，不过夏洛的反应却像是被称赞了一般。

  没错，虽然是友人，但是两人的身份有着巨大的差距。

  夏洛似乎是某个跨地区企业创始者的后代，无论是从平日的言行还是有意无意显露出的奢侈，都表明了他和陈让这种穷学生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对了，小让听说了吗，昨天车站发生了恐怖袭击哟。”

  夏洛把右手的手环形终端举在陈让的面前，在投影屏幕上调出了和昨日有关的新闻。

  “嗯。”

  “小让星期天去打工的时候也会从新九江过去的吧，没有撞上吗？”

  “大概是错开了。”

  虽然很想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打工时间，不过陈让大致上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了。

  “小让的行程在开学的时候就已经调查好了嘛，如果有变动的话请务必在夏洛这边更新哦！”

  “不要说出来啊，感觉好可怕！”

  夏洛之所以被其他人疏远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滥用情报能力，无视隐私地发掘自己感兴趣的事物。

  不过陈让对此并不在意，自己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然后然后啊，今天会有转学生过来哦！”

  “哦。”

  “听说女孩子哦！虽然没有弄到照片，不过好像是小让喜欢的类型！”

  “我好像从没对你说过我喜欢什么类型吧？”

  虽然关系“很亲密”，不过两人之间的“无话不谈”只是单方面的，通常只有夏洛自顾自地向陈让倾倒信息，而陈让很少会主动和夏洛搭话。

  “小让，你的眼睛有些奇怪哦？”

  “是你的错觉。”

  实际上并非是错觉。早上起来之后，陈让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一旦开始涣散，视野中就会浮现出大大小小的线条，瞳孔也会显现出略微的虹色。

  虽然陈让自觉可以一直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过果然在有安全感的地方就会开始掉以轻心。

  “这样啊。”

  不过夏洛没有深究的意思，只要陈让表现出拒绝，这位友人就绝对不会多问。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仿佛在等待着陈让忍不住倾诉的那一刻，又像是在诱惑着他。

  “哼哼，我有预感，小让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了！”

  脸上完全是得意洋洋的表情，似乎已经满足了的夏洛加快了速度向讲堂的位置跑去，然后转过身来向着陈让招手。

  “快点，今天的课程要在这里上！”

  “追求的东西……”

  陈让绞尽脑汁地想去回想起昨天听到的那个声音的细节，但是别说是声音了，就连记忆力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都模模糊糊的。

  大脑似乎正在努力遗忘着那些可能让自己的日常脱离轨道的事情。

  不过——

  “算了，反正既然会忘记，大概也不会是那么要紧的事吧。”

  将多余的信息从脑海中排除，陈让投入到了今天的课程之中。

  ——————————————

  “虽然亚科院的纳米技术已经走在了世界最前沿，但是对于关键性的自我增值领域还有很强大的发展空间，未来的话这门学科可能会往……”

  只有在上课的时候，这位聒噪的友人才会安分一些。

  不过那也仅仅是因为礼仪而已，他自己则是从来没有专心听讲过。

  偶尔盯着什么东西发呆，又或者是戴上耳机玩游戏，总之在不过于干扰其他人的情况下，竭尽所能地偷懒。

  “夏洛·赫斯提亚！你来回答一下这一题的答案。”

  “好好~”

  被愤怒的教师点名的次数也总是高居不下，不过夏洛每次都总是能完美地说出答案，即使是课堂上没有教授过的知识也难不倒他。

  总而言之就是问题学生兼天才少年。

  “然后，作为旧式网络构架的代替品，构成粒子网络的‘星之砂’就这样被研发出来了！怎么样老师，是满分吧！”

  “……请坐。”

  “哼哼哼。”

  面对得意地在课桌下对着陈让比“v”的手势的夏洛，不想遭受牵连的陈让立刻转过头去作出专心听课的样子。

  “唉，接下来我们要讲的是考试会考到的内容……喂，李主任？”

  感觉自己的头发又少了几根的中年教师，似乎接到了来自校内的通讯。

  “那么同学们稍微自习一会。”

  把操作面板留在了讲台上，中年教师仿佛是要转换心情一般地快步走出了教室。

  ——————————————

  “结果并没有什么转学生嘛！”

  夏洛气呼呼地捶打着陈让的腰部泄愤，充满幽怨的声音就像被女朋友放了鸽子一样。

  现在是放学时间，两人正走在学院外侧的人行道上。

  “可能是有事来不了。”

  也有可能是卷入昨天的恐怖袭击事件里去了——这样的乌鸦嘴陈让可不敢说出来。

  “算了！转校生的事情怎么样都好啦，等会有空吗，小让。”

  “晚点还有工作，怎么了？”

  “来，看那边——”

  夏洛抓住了陈让的手臂一跃而上，然后环抱住对方的脖子挂在了上面，用一只手指向市中心的区域。在那里，耸立着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也是作为地标的设施——中枢塔“阿斯特塔（aster tower）”。

  “阿斯特塔最近又增加了新的游乐设施哦，一个人去玩的话很无聊的所以陪我一起去吧！”

  金色的中短发顺着校服领口滑到了后颈，伴随着夏洛的动作摩擦着，带来略微的瘙痒感。

  对此，陈让不为所动，甚至连头都不转过去。

  刚入学的时候，因为某种契机认识了夏洛的陈让，被用“增进感情”为由半推半就地待到了那座塔的高档设施中。结果就像地球人来到了火星一般，被繁杂奢华的信息淹没了。

  “那种地方就算了，而且等会还有工作。”

  “唉——小让别总是过着这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啦，去嘛去嘛！”

  没有回答对方，陈让只是把对着自己肩膀施加压力的可爱友人放了下来。

  然后伸出手，放在夏洛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着。

  “……”

  和往常一样，被轻抚着头发的夏洛表情安定了下来，就像小猫一般眯上了双眼。

  然后，大概是觉得足够了，夏洛睁开了眼睛，对着停车场的方向招了招手。

  “没办法，那么我也去工作了，明天见了小让。”

  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移动到夏洛的身后，车门缓缓向后滑开，少年“嘿”地一声背对着车子跳了上去，在座位上招手告别。

  注视着友人的座驾从视野中消失，陈让将视线转向了那座塔。

  圆柱形的塔身耸立在黄昏的暗淡光辉中，作为地标，阿斯特塔已经先一步被点亮，五颜六色的灯光似乎在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而在塔中部的全息投影上，一组数字正在跳动着。

  “1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