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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逍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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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鸟入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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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渡东岸的老渡口位于“临江仙”酒家西南方向一里处,始建于西汉文帝时期,运营至今,少有修葺,最近的一次修缮也已远在晋朝,两百多年的岁月侵蚀,早已使它破败不堪。开皇九年,官府在老渡口以北半里处建设新渡口,取名“一方渡”,但是当地百姓口耳相传,至今仍称它为新渡口。

  新渡口设有一座栈桥,是采用当地山林中的柏木所搭建,虽然时隔已有二十年,但看上去却宛如初设。尉文通将乌篷船泊在栈桥旁,也不系绳,径自上了栈桥,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着。猛然间,他身子一蹲,左手翻掌击穿桥板,竟从桥下拖上来一个口中衔着短剑的黑矮汉子,向侧边一扔,将他扔到芦苇丛中。就在这时,耳听身后有破空之声,尉文通身子一侧,明晃晃的一柄长剑从跟前划过,他说声:“撒手。”右手一收一放,手上已多了一柄长剑,只听“扑哧”一声,显然是突袭的那人被打落水下。与此同时,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手中舞着一柄双面斧迎面而来,尉文通冷笑着摇了摇头,左手倒持长剑,把剑一横,右手一推,只见一道白光射出,从使板斧那人的胸口穿过,将他钉在栈桥上。

  水鸟鸣叫声中,只听芦苇丛中“咻”地一声,一支响箭射到空中,跟着那名黑矮汉子跃上河岸,飞也似地跑了。尉文通不慌不忙,脚下勾起那柄双面斧,右手一拂,板斧飞旋而去,正中黑矮汉子脊背。但见他全身一颤,扑地而亡。紧接着,只闻前面道路两侧的树丛中簌簌作响,响声由近及远,似有不少人在树林中穿行,渐渐远去。尉文通并不理会,从渡口前挑了一截结实的树枝,折去枝杈,走到黑矮汉子的尸体处,用板斧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解下他的腰带,将头颅系在了树枝上,跟着又走回栈桥,也依样做了。随即,尉文通扛着挂有三颗人头的树枝,沿着黄泥道大踏步而去,模样极是诡异。

  他沿着黄泥道走了不足半里,一间酒馆豁然便在眼前。酒馆地处柏林中,占地甚大,三面环山,只剩店门朝着山道,门头立着一竿儿酒旗招子,上边写着“临江仙”三个楷书大字。见寻对了方向,尉文通看了一眼四周形势,收紧脚步,款款走近。店门前,十几名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把住门口,手中持着形形色色的兵刃,一个个圆睁怒目、龇牙咧嘴,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此外,还有其他人正不住地从林子里钻出来,站到店门两侧,也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店门前有一株大柏树,尉文通头也不转,随手将系有人头的树枝一掷,树枝竟直直扎入树干,就好似是从树上长出来得一般,随即款款走入店中。店门前的那些人见他露了一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只得任他走入。尉文通进得店门,单单扫了一圈,只觉大厅甚是宽敞,约容得六七十号人,厅中置有七张方桌,靠门口的几张全都空着,只有靠近窗户的那张坐着一名中等身材的大汉。那大汉面北斜坐在长板凳上,右脚踩着凳面,手提酒坛子,筛满一碗酒,即刻便一饮而尽。顷刻间,已有三大碗入肚。

  尉文通不动声色,择了中间那张方桌面南坐下,取过茶壶杯盏,自斟自饮。良久,不见酒保前来招呼,他拍案而起,喝道:“店里的人都死绝了么?如何不来伺候?”话音甫落,只听呛呛啷啷地一通乱响,店外的人抖着兵刃冲入店中,个个瞪圆了双眼盯着尉文通,只待有人先行上前,就一拥而上将他剁作肉糜。“酒保,”万籁俱寂中那大汉发出一声叱呼,“还不出来招呼客人。”想那大汉应是这些人的头目,那些人听他发了话,纷纷收起兵刃,又退了出去。

  众人一退,只听后厨一声吆喝,柜台左侧的帘子掀起,走出一名酒保装扮的青年。酒保蹑手蹑脚地走到尉文通身旁,弓着身子,问道:“客……客官,您打……打哪来?”尉文通抬头一看,只见这酒保满脸惊怖,却犹带笑容,额头不住往外冒着冷汗,连着衬衣都打湿了。尉文通说:“老子进门了这许久,你一不端茶二不倒水,倒先问客人打哪来,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吗?”酒保听罢,更是惶恐,嗫嚅了半天也蹦儿不出一个字来。

  尉文通正色道:“有酒吗?”酒保支支吾吾地说:“有……有,我自家酿的‘赊店酒’远近驰名,最是得劲儿。”尉文通笑说:“赊店酒?这名字忒也奇怪。”酒保说:“客官不知,这赊……”正说着,斜睨四下,见靠窗户的那桌没有动静,这才稍稍稳下心来,“……这赊店酒在本地有个传说。客官想必也知道,西汉初始元年,国贼王莽废黜孺子婴,代汉登基,建立新朝。既称之为国贼,他岂会做出什么好事,自然是苛役重税、横征暴敛,百姓端得是苦不堪言。地皇三年十月,光武帝刘秀决意于宛城起兵,灭莽兴汉。一日,刘秀召集众将在‘兴隆店’商谈举义大事,酒至半酣时,计议已定,唯独少了一面帅旗,于是刘秀突发奇想,赊了该刘姓酒旗为帅旗。称帝后,刘秀念及刘掌柜赊旗有功,遂封该酒馆为‘赊旗店’,所酿之酒就取名为‘赊店酒’。如今这赊旗店虽已不在,但酿制赊旗酒的手艺却传了下来。说出来怕您不信,我家掌柜的祖上便是那赊旗店的酿酒师傅,这十里八乡的老酒若论谁家最正宗,我家保准是头名儿。”酒保说得兴起,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处境。

  尉文通说:“即是如此,还不去筛一碗让老子尝尝。”酒保连声诺诺,赶忙在桌上摆了一只大碗、一对箸、一碟花生米,筛了满满一碗酒来。尉文通绰起大碗,先闻了闻,随即一饮而尽,叫声:“好力道,果真好酒。”又说:“可有些饱肚的吃食拿来下酒?”酒保说:“只剩些狗肉,客官可要?”尉文通说:“没得人肉吗?。”酒保听了,不由得吃了一惊,皮笑肉不笑地说:“客官说笑了,我这是正经营生,如何卖得人肉?”尉文通笑说:“此刻没有,指不定一会儿便有了。也罢,既无人肉,狗肉倒也凑合,先切两斤来。”酒保应了声诺,转到里头,切了两斤狗肉,出来摆好,又给尉文通筛了一碗酒,便匆匆忙忙地入了里屋,不敢稍作停留。

  尉文通并不用箸,徒手抓起一块狗肉,先闻了一闻,赞了声“香”,随即大快朵颐起来。少顷,一盘狗肉才消小半,酒坛却空了。他高声叫道:“酒保,速取酒来。”“不必了。”那大汉说:“久闻尉坛主大名,今日得缘一见,甚是荣幸,可否请尉坛主赏个脸,共饮一埕如何?”说毕,绰起酒坛,拨开泥封,随后右手暗运内劲,往尉文通方向掷去。尉文通见酒坛飞至,右手一挥,轻轻地弹了回去,说:“你我素未谋面,不敢承此盛情。”褚飞蓬将酒埕绰过,抱于胸前,说:“在下乃是德州孙坛主麾下、钜野香会香主褚飞蓬,算来也是您的晚辈,晚辈敬长辈,理所应当,尉坛主不必推辞。”又将酒埕平掷过去。尉文通轻轻接过,说:“既然如此,承情了。”说着,闻了一闻,单手托着酒坛,倒灌而饮。

  褚飞蓬笑说:“尉坛主也是老江湖了,难道不知道别人给的酒食不能轻易下口吗?”尉文通始终不与他面对面,大笑着说:“你也会说老子是老江湖了,如果闻一闻还不能知道里边有无下毒,那老子这些年就算是白过了。再者说,褚香主是我的后生晚辈,就算想要尉某的命,想来也不会用下毒这种下三流的手段吧?”褚飞蓬说:“尉坛主真会说笑,在下岂敢以下犯上,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尉文通说:“敢不敢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自筛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此地与德州坛相隔千里,褚香主该不会是专程到此饮酒的吧?”俩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尉文通说。褚飞蓬说:“当然不是,只因前些日子孙坛主养的一条大黄狗跑了,孙坛主为此寝食难安,这才让在下前来寻回。”尉文通听他骂自己是畜生,不由得大怒,强忍下怒气说:“跑了一条狗而已,何必如此劳师动众?”褚飞蓬饮了一口酒,说:“尉坛主有所不知,这条狗是孙坛主的心肝,以前总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不曾有半分亏待过他。可是畜生毕竟是畜生,有一天坛主突然不给它肉吃,它居然想袭击起主人来,可是坛主手段高明,又岂是一条狗所能伤得了的。它一见扑咬不着,就伺机逃了。之后坛主派了鄄城的九个人出去把它找回来,生死不论,可谁知,他们不仅把狗丢了,连命也跟着赔了进去。孙坛主说这只狗很重要,现在它还很小,只有被人吃的份,但是万一有人把它养大了,说不定就会反过来吃人。”尉文通说:“褚香主才是真会说笑,狗又怎会吃人呢?”褚飞蓬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可以吃狗肉,狗自然也可以吃人肉。尉坛主难道不知道,那些出去找狗的人就是被狗吃掉的吗?”

  尉文通咬了一块狗肉,说:“有谁瞧见了吗?”褚飞蓬说:“谁也没瞧见,这条狗凶得狠,看到的人都一并给它吃得连渣都没剩下。”尉文通说:“既然没人瞧见,那又怎能说那些人就是被它给吃了呢?”褚飞蓬说:“其实一开始我也不信,狗的牙口虽好,但是要一下子吞下那么多人,只怕也并非易事。但是今日我敢断言,那些人就是被它给吃了的。”尉文通说:“为什么?”

  褚飞蓬说:“那只狗跑了,找狗的人也一去不回,孙坛主心急如焚,于是又派了两个厉害的人出去找。他们打听到了狗的消息,打算在它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将它擒获。他们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上,布下了天罗地网。可是谁知道那只狗竟然如此厉害,竟然把在水上的那个人给吃了,而且居然还敢主动落入另一个人的陷阱中,打算将另一个人也一并吞掉。尉坛主,这只狗这么厉害,又怎肯甘心受那九个人的追捕?如果您是那只狗,您会怎么做?是选择吃了他们,还是选择被他们吃?”尉文通手持酒坛停在半空,他知道,选择前者,那就是承认九个人是他所杀,即便选择后者,他也不会相信,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会舍弃自己、成全别人。所以无论如何选择,都没有意义,只是承认“你是一条狗”这句话而已。

  尉文通饮了一口,说:“我倒想问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褚飞蓬见他不上当,冷笑一声说:“我不是佛祖,没有他割肉喂鹰的胸怀,所以我会选择前者,当然,不止是我,我想您也是一样的。”尉文通说:“你就这样肯定?”褚飞蓬说:“因为您也不是佛祖。”尉文通大笑说:“说得好,那我来问你,既然这只狗这么厉害,那另一个人又会怎样呢?”褚飞蓬:“另一个人会选择等。”“等?”“他一个人可奈何不得这只狗,所以只能找别人帮忙。”尉文通说:“不是说只有两个人吗?难道还会有第三人?”褚飞蓬说:“这只狗虽然凶,但是它的肉却很是鲜美,要买它的肉的人自然少不了。有人要买,自然就有人去抓。”尉文通一听,心中暗忖:“难不成是人头店的人?”

  “即便多了一个帮手,他们就一定奈何得了它吗?”尉文通说。褚飞蓬说:“从来没有人能够肯定他能做到一件事,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尉文通说:“你信天?”褚飞蓬说:“信,为何不信?我们这些人不就是因为信天所以才集结在一起的吗?难道您不信?”尉文通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只信我自己。”褚飞蓬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说得好,说得好,在下敬您一碗。”说着,往桌上的一只陶碗中倒了满满一大碗酒,右手一拂,将碗掷了过去。俩人相隔丈许,碗中竟一滴都溅出来。尉文通右手一绰,闻了一闻,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褚飞蓬说:“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只狗口明明可以逃脱,又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呢?”尉文通说:“因为它要报复,别人想要吃它,它也非得吃了别人才肯罢休。”褚飞蓬说:“可是,不知它想过没有,万一它的牙齿不够锋利,到头来岂不是吃不了人,反而要被人给吃了吗?”尉文通说:“牙齿磨平了,还有爪子,爪子要是也磨平了,它还有它的命。”褚飞蓬说:“一条狗命就想换这么多条人命,是不是过于狂妄了?”尉文通说:“有本领的人自然有狂妄的资格,只有平庸的人才会畏畏缩缩。”

  褚飞蓬说:“正因为它有恃无恐,所以它也在等,是吗?”尉文通说:“等什么?”“等那个人去找帮手,好一起吃掉。”“它原本可能没这么想,可是它要是听你这样说,说不定真的就会这样做。”褚飞蓬说:“它又不在这里。”尉文通说:“它在。”褚飞蓬说:“在哪?”尉文通说:“在这里,老子就是那条狗。”

  褚飞蓬暗自纳罕,他想不到尉文通会说得这样干脆,据他所知,尉文通是一个狂暴无常的人,绝不会容许别人对他有半分侮辱,可是眼前的这个人,能屈能伸,坚韧不拔,他是尉文通吗?毫无疑问他是的,但是他已不是从前的尉文通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些年,尉文通因为他的脾性尝尽了苦头,但是他也从中学会了一件他不曾拥有过的本领——那就是“忍”,尤其是来自敌人的挑衅,他更是能体现出非凡的忍耐。

  褚飞蓬说:“你既然承认,那你会怎么做?”尉文通说:“饮酒。”褚飞蓬说:“饮酒?”尉文通说:“这里的酒不错,趁着你现在还没死,我想与你喝几盅。”褚飞蓬大笑着转过身来,说:“既是如此,我还要多谢尉坛主的大恩了。”尉文通说:“不必言谢,到时候该死的还是要死的。”褚飞蓬站起身来,端着酒碗说:“我为方才的侮辱言语向你致歉。”说罢,一饮而尽。尉文通心中不解,却也绰起酒坛站起身来,说:“礼尚往来,没理由让你一人独饮。”说着,也将整坛子酒喝了个底朝天。褚飞蓬大笑说:“尉坛主,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器度的人,要不是我栖身在德州坛下,我定会誓死追随。”尉文通说:“还好你不是在我手下,否则你早就死了。”褚飞蓬说:“为何?”尉文通说:“你的才智不亚于我,留你在我身边,于我不利。”褚飞蓬说:“那就为我们能在一起喝酒浮一大白。”说罢,他抛过一个酒坛,两人一口气将一坛子酒全喝干了,倒着酒坛子,大笑起来。

  “在援手未到之前,我们一桌饮酒吃肉如何?”褚飞蓬说。尉文通答道:“甚好。”两人各在桌角拍了一掌,将两张桌子恰到好处地连在一块。俩人都是说一不二的人,既然说明稍后开战,此刻就决计不会动手。他们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谈天论地,说着五湖四海的江湖轶闻、各门各派的武功家数。其间有谈及褚飞蓬的师门和他的成名功夫,可他却闭口不提,支吾了几声就岔了过去,似是不想让尉文通过多的了解他的师承。而尉文通反倒慷慨得很,跟他讲了“奔雷刀”的由来、奔雷双刀的厉害之处以及单刀中长刀、短刀的手、步、身法的注意事项等等。褚飞蓬听得津津有味,又请教了掌法、拳法和腿法等相关的武功,尉文通也都一一说了,丝毫没有藏着掖着。

  倏忽,只听得馆外大道上马蹄声响,声音起初轻不可闻,宛在远处,转眼间马嘶声起,势如雷震,却已在左近。俩人无不惊诧,齐声说道:“来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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