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下的师弟
火车到站后,乘客们就像炸开的爆米花一样纷纷蹦出车厢。
随着人潮走出车站后,杨小寒把沉甸甸的行李放在地上,他身穿白色帽衫,牛仔裤,一副高中生模样,长得俊秀非凡,稚嫩的脸上却有着超于同龄人的冷静执着。
他偏着头,开始观察师父经常跟他提起的这个大千世界。
前方是高耸入云的蓝灰色大厦,他看到三两个男人为了一辆出租车吵到快要动手,马路上是开得嗖嗖快的硬壳车子,而他面前是个喋喋不休的中年妇女,女人激动地说自己的小宾馆绝对有热水有歪伐而且价格实惠。
忽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将中年妇女拉开,杜明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出现了,他欣喜地一拍他瘦弱的肩膀,喊道,“师弟!”
杨小寒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才从山沟沟一样的逍遥村来到了陌生的大都市――月城,此刻终于见到了亲人,也是欣喜不已,“师兄!”
两人结识于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师父傅老头儿把浑身脏兮兮的杨小寒带进老宅院,给徒儿杜明交代,“这是杨小寒,从此便是我逍遥派的弟子了,来,叫师兄。”
那时小小的杜明欢喜地应了,杨小寒的到来昭示着从此逍遥派就多一个人了!
从此他练功受罚也会有人陪他了!
但不凑巧的是,杨小寒虽然基础差,却比他勤奋刻苦,短短数年就在武功上超过了他,每日被罚单手倒立在墙角的人依然只有他一个人。
年少时没有什么,可长大之后杜明便没了少年的单纯心性,觉得虽然自己天资愚笨,但师父也是偏心,光把高深神秘的秘籍传与师弟。
什么凌波微步啊,北冥神功,小无相功,都是实打实的高深武功。杜明眼馋极了,可师父每每给杨小寒传授武功时,都会叫故意逗留不肯走的他回避,还说是为了他好。
如此一来,他心里越来越憋屈,于是等成年了以后,他便找个个借口说要下山历练,一去便是三四年。
这些年里,没上过几天学的他找不到工作,在社会上吃了不少苦,每当受了委屈想回去时,一想起师父每次在他练功时摇头叹气,他就断了这个念头,咬着牙逼自己扛下所有伤痛,逼自己坚持下去。
果然,师父这不又想起他了吗?不是还有求于他吗?
虽然是个接待师弟的小活儿,不过接到消息的杜明很是兴奋,忍不住在自己租住的湿冷地下室里嚎了几嗓子才冷静下来。
他杜明现在大小也算个城里人了,混得还算像个人样吧。
杜明难掩脸上的欣喜,又一把拎起地上的行李,热情地拉着师弟,说带他好好下一顿馆子。
他这个师弟个子虽高,但逍遥派的伙食一向清淡,所以看起来人瘦不拉几的。
杨小寒跟着他走到一辆电动车旁,这才发现电动车后面有个方形箱子,上面印着两个大字“美团”,明亮亮的黄色。
杜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解释说,“最近送外卖还挺赚钱,你要是想干,我拉你进来!”
杨小寒一笑,眼神纯净,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他没多说什么,乖乖坐上了电动车。还好他瘦,要不然这个电动车还坐不下两人。
师兄带他来的是一家牛肉面馆,招牌上的红漆都掉了一半。
走进去一看,里面的窗台上茶壶上到处都是油污,连桌子都是黏腻腻的。杨小寒微微皱眉,但是挡不住师兄的热情,只好坐下了。
两人一交谈,杜明才知道师父傅有才身染重病,这两年越来越严重,怕是不行了。
傅老头儿今年八十一,不仅武功高深莫测,医术也略懂一二,既然他自己都感觉到时日无多,那八成已是无药可救了。
杜明是孤儿,唯一的亲人就是师父,听到这个消息后难掩心中的悲伤,一米八三的男人竟然当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师父……”杜明一边哭一边拿纸揩鼻涕,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师父快不行了你怎么还来城里逛?咱们快回去守着他老人家吧!”
杨小寒皱眉,道,“我也这么想,可师父却说,他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就是重振逍遥派,非要我去参加这次的风月武林大会,说一定要夺回逍遥派从前的辉煌。”
杜明一愣,道,“什么风月大会?听这名儿就不怎么正经,他还当现在是那个打打杀杀英雄不问出处的年代吗?”
杨小寒道,“师父也是偶然听两个路过的武当弟子说的,报名好像截止到一个月之后,毕竟乡下消息闭塞,我们也不知这次比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哈哈哈……”杜明大笑,“以前他就拿逍遥派的规矩来吓唬人,现在人又老糊涂了,编了这么一个理由诓你去什么风月场所参加武林大会,真真是病得不轻……”
“可是……”杨小寒刚想说什么,却被师兄打断了。
“你啊,就好好在这儿玩几天,啊!吃的喝的少不了你的,舒舒服服玩上几天就回去吧。”杜明笑嘻嘻地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推给他,又冲他眨眨眼,“这几天你就不用九点起床哦。”
杨小寒微微惊讶,早起早睡是逍遥派的铁律啊,他看着脸上胖了一圈儿肚子上还有微微肚腩的杜明,明白师兄这几年肯定将本派规矩抛在脑后,过上了逍遥又松懈的生活,武功说不定都退化了不少。
杜明吸溜着面条,看师弟似有难言之隐一般脸色沉重,疑惑道,“怎么不吃?”
杨小寒一笑。
杜明这才细细打量少年的颜值来,只见对方肌肤光洁而白皙,下颌线条流畅,俨然一副明星架势,与周围脏乱差的饭馆明显格格不入!
况且,这眸中波澜不惊,还似有明媚春光,导致这一笑差点晃瞎了他的眼。
卧槽啊卧槽!
杜明明明跟他相差不到两岁,今天才二十出头,但是他经历过社会的残酷磨砺后此时已经是邋里邋遢的油腻大叔一枚了,看到帅气逼人的小师弟,再摸摸自己额头泛着油光的痘痘,跟别人说自己是师弟的舅舅说不定都会有人信。
他心酸得差点掉下泪来。
他曾经……明明也还是个爱追风的白衣少年啊!
忽然,杨小寒冲他一扬眉,“师兄,帮我拿双筷子……”
“哦。”杜明吸溜完嘴里的面条,挑了一双看着干净的递给他。
杨小寒伸手不去接筷子,反而迅速去捉他的手腕,杜明感觉手腕一痛,待要挣扎,已经晚了,整只手臂被杨小寒拿地死死的。
功夫讲究速度。
他已然没有敏捷的身手了。
筷子应声落地,引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
杜明恼了,怒道,“小寒,你干什么?”
杨小寒已经得到了答案,面上波澜不惊,重新给自己拿了双筷子,眼神依旧纯净,“没,吃吧。”
没想到曾经那个自尊心极强的师兄,那个连挑水都拼命跑在自己前面的少年,那个每回俯卧撑都咬牙要超越自己的人,变得这样油腻堕落。
没胃口。
杨小寒拿筷子拨拉,看着碗里干瘪发黄的香菜,湿答答的,看着就倒胃口。他抬头去看师兄,不由得惊呆了。
“等等!”
杨小寒一脸严肃,伸手拽出了师兄嘴里的一根头发丝。
与此同时,杜明甚至能感受到那根坚韧的发丝在嘴里慢慢蠕动的感觉。
“呕!”
杜明忍不住弯下腰,朝脚边的小垃圾桶吐干净了嘴里的面条,又干呕了一阵才直起身子,再看师弟手指间的那根头发泛黄干枯,好像还是染过色的,不禁怒火中烧,拍着桌子把老板娘叫了来。
老板娘是个体态圆润的大姐,梳着油腻腻的低马尾,斜着眼睛朝两人看来,不卑不亢的。听完杜明歇斯底里的控诉后,她瘪瘪嘴,冷笑道,
“哼,谁知道这头发是你的还是谁的,想来这儿赖老娘,门都没有!”
杜明怒道,“还想抵赖?你们店里的卫生也太差劲了吧!”
老板娘也不惧,斜他一眼,水桶腰上绑着脏得辨不清颜色的围裙,摆明了不想承认。
杜明气极了,还拿着头发在老板娘头上比对,“玛德!这头发颜色都是一样好吗!”
“怎么着?还动手了是吧?”老板娘眼睛一瞪,变脸似的快速换上了一张悲呦的脸,大声哭嚎起来,“不就两碗牛肉面吗还值得这样赖账啊!打人了啊!吃霸王餐了啊!”
她这么一嚎,厨房里立马出来一个大块头男人来,长得虎虎生威,三两步走来,二话不说一拳打在杜明脸上,嘴里骂道,“小子你可别犯浑啊,爷爷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识相的赶紧滚……”
杜明战斗力弱到没眼看,被揍了一拳之后,立马躺地上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大块头男人挽起袖子还要打时,只见眼前人影一晃,手臂已被人锢到了背后,出手的人力道很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拔不出手来。
只听一个稚嫩温润的声音道,“我可以作证,这根头发的确是碗里出现的,况且我师兄差点把它吃下去了,大家讲点道理么,你们店里的卫生问题我们就不追究了,这回你给我们二人免单就好,行吗?”
“我去你……”
见对方是那个柔柔弱弱的男孩,男人还想骂一句脏话,可惜脏话还没飙出口,手臂上的力道忽然加重,这痛感,感觉分分钟要断胳膊的节奏啊……
“等等等……”
片刻之间,男人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连忙答应了少年,哀求他赶紧放手。
出了店门,杜明揉着自己的脸颊,失魂落魄的。
“对不住啊师弟,本想带你出来吃顿好的……”
杨小寒理解他目前的失落和窘迫,大城市的生活毕竟是残酷的,他一个大男人能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于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师兄,走,我请你吃顿好的吧。”
杜明一愣,连忙推脱道,“不用不用,师弟千万别客气,师父给你的盘缠也不多……”
他下山时,傅老头儿才给他800块。
话还没说完,他眼前的少年“哗啦”一声拉开墨绿色的行李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明晃晃的金条来。
阳光下,耀眼的金色闪动着迷人的光泽。
“这……”
杜明惊呆了,一手夺过闪闪发光的金条,就往嘴里送,含糊不清道,“师弟,你可不能拿假的糊弄人啊……”
金条是真的,他拿起来对着阳光查看,确实真的不能再真的。
“这是师父给你的?”末尾是难以置信的惊奇惊讶。
“嗯,咱们先把这根当掉拿去花。”杨小寒拍拍行李包,笑眯眯道,“我这儿还有。”
一颗心像是坠入了无尽的黑色深渊,跌进了黑色泥潭。杜明愣了,一时间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在师父这儿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
厚此薄彼!
他当初下山可是拿着不到一千元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月城里打拼啊,他从一个饭店传菜员干起,每天累死累活的不说,每天还受尽白眼,咽下不少苦水。
心里有根线被滋滋啦啦点燃了,引发了心底无声的狂轰滥炸。
街头,一根金条兑换了一沓纸币,看着挺厚。
杨小寒知道师兄节俭惯了,于是带他去了一家干净卫生的大盘鸡店,两人点了一份大份大盘鸡,再加了四个面,吃饱了之后,两人痛痛快快地出了门。
杜明用小电驴载着他,走过了繁华喧闹的市区,来到了一栋破旧低矮的楼房底下。
杨小寒拿起行李跟着师兄进了单元门,准备上楼时,却见师兄扭头拐进了地下室。
他脚步一顿,跟在了后面。
打开房门,一股夹杂着汗渍,味道实在难言的腥臭味儿味扑面而来,杨小寒不禁后退一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楼道里的新鲜空气。
房间里面更是惨不忍睹。沙发上堆满了皱皱巴巴的大裤衩牛仔裤外套臭袜子,茶几上是外卖空盒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上面还糊上了一摊不知名的油状污渍,地板上的饼干和方便面残渣可以喂一笼老鼠了。
杜明憨憨笑着,“没办法,家里没个女人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