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幸存之人
“怎么?你还生我气啊?”巫鸣边说边瞧了瞧息。
“没。”
少年依旧倚着车壁坐,但只留给巫鸣一个后脑勺,一路上他都没把头扭回来过。
他的左臂赤裸在空气里,衣袖撕下来简单地包扎了一圈,好在他闪避及时,刀痕不深,将养几天就无碍了。
血略渗了些上来,透出包扎布,红得有些扎眼。
巫鸣目光一触到他的伤处就讷讷地移了开去,张了几次嘴,才低声说:
“我们得罪不起他。”
息很冷冽地把眼睛从远处移回来。“我不怕他。”
“你不怕?”巫鸣“嘿”得一笑,“你不怕他,难不成别人都和你一样吗?你自己不怕,也要替咱们的人想想。”
他抬手一指,手中鞭绳圈住远处一大片山脉。“你说说,这方圆百里,还有哪家铺子敢和咱们猎户做妖兽买卖吗?哪一家不是有大猎团的关系在?我们是和妖兽猎团抢生意的人,他们肯出钱收?”
他啐了一口,继续说:“这几月咱们那的兽潮越来越频繁,消息迟早要泄出去的,能脱手多少就多少,反正妖兽我们多的是。这也是你突卓叔的意思……”
“嘿嘿……你不怕他,我也不怕他!咱们怕的是没钱!”巫鸣说。
息不吭声,想了一想,又像要维护少年人的脸面一般争辩道:
“我有六分把握拿下他。”他说的是那个一脉轮修为的武士,“如果逃,我有十分把握全身而退。”
巫鸣的脸色突然凝重,他沉声道:
“你的力量是不是又长了?”
帝国尚武,力量增长本是每个修炼者梦寐以求的事,他重重的语气却像视力量如蛇蝎。
“有一点……”息说,还未开口就被巫鸣急切地打断了。
“你该告诉我的!”他在车壁上锤了一拳“你是不是又背着我用那些力量了?”
“我没有。是它自己变强的。”少年道,“而且我身体没问题。”
他像是要证实自己话一样撸起那只未受伤手的袖子:“你看,它只长到这。”
说话间他的手臂上忽然有了变化,从手指上浮现出银色的纹路,仿佛枯草复生一般迅速从指端向上长去,直到最上端的花纹出现在上臂三角肌处才停止。他的肤色素白,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那花纹是一圈圈繁复得要让人眼花的文字,纹路头尾相连,即使知道那是种文字,也不知从何读起。
这个来头不明的花纹自少年幼时就像菟丝子一样缠着他的手臂,与之相伴的是息身体里一股奇怪的力量。
少年与开启修炼之门的“恩赐仪式”没有共鸣,天生不能修炼,但怪力却能让他与武士相抗衡。花纹随着息力量的增长而生长扩大,巫鸣瞧着总觉得那花纹带着点莫名的邪气,于是总是再三嘱咐息不要使用力量。
确认了花纹确实没有变化,巫鸣松了口气,又忙不迭挥手道:“你快把这东西收回去,我看着眼花!”
几息之间花纹从上至下褪去,息放下袖子,脸上露出少年狡猾的得意:“这回可放心了吧?唠叨得跟个老妈子一样。”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巫鸣笑骂,他抽了抽鼻子,嗅到空气里稀薄的甜腥味,迟疑道:“你血怎么还没止住?”
“早止住了。”息闻言看向他的左臂,抬手展示道,“都结痂了。”
巫鸣的笑渐渐凝固,“……那血腥味是从哪来的?”
他猛地拉住了缰绳,道路前方横七竖八多了障碍似的东西,而近路边的悬崖边上则是一辆熟悉的铜车,华盖上两面歪斜的大旗迎风招摇,赫然是百里与帝室的两面徽旗!
巫鸣与息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惊震。
路面上黑红白三色交织,再一看,白的赫然是横倒的只剩躯体的白马,马首和骑士的头颅一起滚落在几尺远的地面,竟然是人与马同时被一道斩下!路面上断肢交叠散落,断肢紧握的刀剑和主人的甲胄一样纵然沾满了血污但仍不掩光亮——那些都是由帝室制造局的名匠们历经千日锤炼出的珍宝,如今却与废铜烂铁一样弃于尸堆。
巫鸣下骡车,走近几步只觉得鞋底粘腻地贴在地上,再一抬脚,原来脚下都是被血染黑的湿土。
血已经凝成了黑褐色,应该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他心下一凉,估摸着世家的车队与他们打了照面不久就遭遇了灭顶之灾,而他们堪堪与死亡擦肩而过!
那个趾高气扬曾向他们问话的骑士是其中唯一保留全尸的一个,他背靠着铜车,死人的眼里满是惊惧。而他背后的铜车挂在悬崖边上,一只车轮已然悬出了崖边,车身在山风里微微摇晃着,那个要成为质子的世家子想必也已经死了。
他刚按下念头,铜车毫无预兆地颤了几下,前后晃荡的幅度加大,几乎要立刻坠下崖去。
“息!”男人惊喝出声。
息出乎意料地跃上铜车,他轻轻地点在铜车一角尽力维持平衡,探身一掀门帘,里面竟是空无一人!
那个百里家的小子没有死在车里。息神色一凛,铜车忽然向前又滑出了几分,车辕一沉,铜车超出控制地向悬崖下冲去!
“给我下来!”
息四肢同时发力,以常人难及的灵活程度拧腰,在车后轮冲出悬崖之前后翻至地面。
数息之后,崖下才传来重物拍击水面之声。
巫鸣长出一口气,惊忧之后怒气方上来:“你不要命了!?”
少年却定定地望着崖下:“我觉得他没死,鸣叔。”
“谁?”
“百里家的质子。”他话里多了几分笃定,极坚定地说,“我要下去看看。”
“去看什么?!”巫鸣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了,先是路遇帝室的近卫全盘覆没,再是息跳到铜车上差点掉下面摔得全尸都不留,他愤然道,“你不要命了?去悬崖下面找人,别说这人和咱们非亲非故,就算找到,也是具尸体!”
然而少年不再理睬他了,他是那种一旦拿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
“我悬崖爬得很顺溜,鸣叔你知道的。”他说着,从骡车里拿出一摞粗麻绳,试了试力度,然后打了一个活结,是巫鸣教他打过的一种捕猎用的活结,只要绳一头一牵拉就会变成固定的绳套死结。
巫鸣只得无可奈何地接过绳子的另一头,末端系在官道边一棵歪脖树上,麻绳紧握在手里。
“如果我在下面拉绳,你就向上拉。”息嘱咐说。
巫鸣知道他心意已决,叹了口气答允。
走至悬崖边,他把末端的活结咬在嘴里,双手握绳,背对深渊,纵身一跃。
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崖下,绳子一圈圈减少,渐渐绷直,巫鸣又放了些绳子下去,皱着眉只是叹气。
息不知道自己向下爬了多远,他只是感到湿意在增加,他渐渐能听清悬崖下江河激流冲刷之声,因水意盈润身边甚至有了稀薄的雾气。
靠近河流不是个好预兆。一方面河水流动散发的水分让崖壁上的苔藓变得更多,他可能会有打滑的危险,一方面离水越近说明下落的距离越大,百里家质子还活着的可能性就越小。
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风险去救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少年,准确来讲这或许不能叫“救”,只能叫“确认他活着还是死了”或是“找他的尸体”。
他不知道自己头脑一热的源头是什么,没准是因为某种叫“同情”的东西,又或者是因为这个少年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对平民说“多谢”的贵族。他头脑一热,就打算去做,而不去想“为什么”,或者“值不值得”。
息停在了一块略突出的岩石之上,下望搜寻。
只有坚硬陡峭的石壁和灰青色的江流,那个少年多半是掉到江里死了,或者被刺客活捉带走了也说不定。息收回目光,略有些失望,打算原路返回。
突然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只见一个青色的人影挂在斜下方一棵斜生出的松树上,正是他此行的目标!
那人身上并没有什么血污,显然是在受到攻击之前就掉下了悬崖,奇迹般地挂在了崖壁一棵树上,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息动身向下移,在树干边找了一个能落脚的石块,一只手紧抓岩壁,空出一只手把牙齿间咬着的活结套到少年胁下,再使力一扯,绳结变成死结把少年牢牢地固定住。
“咯哒”一声,他左脚所在的石块忽然松动,碎石在岩壁上弹了几下,落入深渊。
息骤然失衡,左手尽力一捞,抓住那棵枯松,身体却已然在半空悬荡。
吊住他身体的正是那只受伤的左手!往日若是没受伤,息单手悬在梁下许久都不是问题,但上午他刚用这只手受了武士混着念力的一击,骤然用力之时伤口很不走运地恰好在这时崩开,一时间他的左臂一片虚麻,竟有脱力的迹象。
任是息胆量再超人,此时也是冷汗直冒。
果然不该善心泛滥,他咬牙想,没救到人反而搭上自己一条命。太不值了!
真他妈不想死啊。
刹那间右臂忽然一阵燃烧般的灼热,灼热从手指直传到臂膀,古怪的花纹亮起,光芒灼目,甚至可以透过上衣看清花纹的微末须毫,花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到他的肩膀上,与此同时息分明感到身体里又多了一股新生的力量,连左臂的刀伤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生出新肉。
息只是心意一动,左手微微使劲,身体就灵活地重新攀附于岩壁之上,右手花纹光芒熄灭,花纹像沉睡一样隐回到身体里,他松了一口气,下一瞬身体忽然弓起,咳出一口血来。
非修炼者的身体果然承受不了超出自身的力量。息苦笑。这奇异的力量一面在修补他的伤口,一面又在破坏他的身体。
他用力扯了扯绳子,没过多久,悬崖上的巫鸣开始拉绳,绳子带着百里家的质子稳定地上升。
“你可记住了,你欠我一条命。”息低声说。
他一抹嘴边的血,手脚并用,一步步攀爬那看起来没有尽头的岩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