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其名为息
平山官道。
朔、重两州多山,位于两州交界的官道多是依山而修,放眼望去官道如一条痛苦的蛇痉挛成不可思议的模样,蜿蜒至天边目光不可达之处。
官道上一辆骡车不急不慢地走着,车架上左右坐了两人,执鞭那人约莫四十多,正是巫鸣。他偶尔抬手,鞭绳不痛不痒地抽在畜生臀上,说话也是不紧不慢:
“一会儿到了市上先把车上的东西卖了,再给你突卓叔捎些东西。你替我记着,家里的盐也快吃完了……”
他身边的少年应着,灰色的眼睛望着山发呆,一条腿悬在车外一晃一晃。
男人知道少年多半只是应付,哼了一声:”你要是忘了,咱家就半月舔不上咸了。”
“忘了找别人借点呗。”少年说。
“息!”
名叫息的少年笑了笑:”我记着。“
他忽然看向前方,远处弯道掀起一团尘烟,哒哒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再近一些,一列声势浩大的车队从山脚下拐过弯来,前头打出了一面绣着家徽的旗子,清一色的银甲骑士列成齐整的方队前后护着中间装饰华美的铜车。
“是世家车骑。”
巫鸣驭停了骡子,两人下车肃立至路边,垂手等那车队过去。
律法规定,平民遇世家出行应避让于道旁,车架不得于世家并行,违者可由世家当即执鞭刑。
马蹄声陆续停下,息的余光瞥见车轮滚动渐止,最后停在离他不远处。
一个骑士调转马头过来,居高临下道:“这里离重州还多远?”
“约莫八十多里。”巫鸣垂眼说。
得到了答案,骑士对着车队发了一声命令,蹄声又渐起。
这时马车里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一人掀开窗帘从马车里探出头,目光灼灼地问:
“你们是从重州过来的吗?”
“是。”息答到。
那个少年和他差不多年纪,穿着却极为繁复尊贵,息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公子,你不该和下民说话的,有失身份。”方才问话的骑士冷冷地瞪了息一眼折返至铜车边,世家少年不得不把身子缩了回去。
“多谢二位!”少年探着头直至说完了最后的话,才放下密实的锦缎车帘。
车队错身行远,骡车慢吞吞地走起来。
“这侍卫怎么看起来比他主子更像主子?“息说,”好像那世家子都要受他管一样。“
“那世家子确实受侍卫管。”巫鸣挥了一鞭,“那不是他的侍卫。”
“不是他的侍卫?”
“那是帝室的侍卫,没准还是皇帝的亲信。”巫鸣语气很是笃定。
“你怎么知道的?”少年问。
“看见那两面旗了没有?”巫鸣以鞭指了指行远的车队。
“一面像是百里氏商号的旗,另一面家徽没见过。”息仔细辨认道。
“百里家开商号起家,商号的旗打的就是他们的家徽,另一面家徽‘逐日之龙’,是帝室的家徽。”巫鸣声音低沉。
“那小子是百里家送去帝室的质子……”
……
日上三竿前,他们总算赶到了市上。
骡车停在了一家皮货铺子前,这是他们素日里常来的铺子,这铺子表面上做的是寻常皮货生意,暗地里还做着妖兽的买卖。
帝国律法规定只有经官家钦定的猎团才能狩猎妖兽,平民猎户狩猎妖兽一律处以重刑,但妖兽在黑市里是紧俏的东西,做妖兽买卖的中间人非得在黑白两道吃香不可。这家店的老板过手干净,克扣也少,落马山脉的猎人都愿在他这出手。
巫鸣拴好了骡子,一边向着店里喊“老赵”一边从车架上卸货。
喊了两遍没人应,他莫名地有种不妙的预感,于是吩咐息看好车,径直向那黑洞洞的铺子里走去。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就顿住了。
“你是谁?”他的瞳仁骤然缩小。
只见一个白面的男子坐在皮货老板常坐的靠椅上,四顾屋里却根本没有他认识的壮实男子的身影。
“我是这新来的老板,免贵姓秦。”那人抬眼一打量巫鸣,吐字慢悠悠的。
“秦老板。”巫鸣扯起一个笑容,眼神却不曾放松,“不知原先那位赵老板呢?”
“赵老板犯了官司进去了,这铺子就由我接了。”秦老板剔了踢指甲,“这不,接得急还没来得及打理。”
虽说老赵做的确是犯律的生意,但有光就有影,他顺当地做了这么多年,上头总有可靠的人。怎么突然就无声无息地进去了?
想到这巫鸣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您这是来这做生意么?”秦老板拿那惨白的尖下巴点了点门外,“我瞧门外可是有好一车东西。”
“我们山里人,能有什么生意可做呢?”巫鸣挤出笑容,“我们就是来给赵老板捎些山货,既然赵老板不在,我就先告辞了。”
“明人不说暗话。”阴测测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你车里装的什么东西大家都晓得,今后这市里就我一家收货了,八二分。“
八二分,是说十份里他抽成八份,他吃剩的两分油水才是巫鸣的。
巫鸣手握成拳,冷声道:”若是我不卖呢?“
“那就更简单了。”秦老板轻“哈”了一声,“私猎妖兽,可是犯律的重罪,你那车赃物,只好由我代为没收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少年的一声厉喝,接着又是拳拳到肉的闷声。
巫鸣顿时明白他不妙的预感来于何处。
——他把息丢在了外面。
他顾不上别的,大步奔出门。
只见几个身形剽悍的大汉正向息围扑过去。当中那人手中一把白晃晃钢刀,眼看着就要落下。
持刀之人方脸上满是势在必得的笑意,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少年头颅破开、血浆飞溅的情景。他不由得有些可惜,少年一张脸嫩得跟小娘子似的,要是个姑娘,可真舍不得就这么砍了。
刀落下了,预料中的血却没有出现,息诡异地从他刀下消失了,钢刀劈了个空,失去目标的力量带得他重心不稳险些要向前倾倒。
只听耳边突然传来同伴的惊呼:“后面!”他回头后望——
一个利落翻滚突出众人包围的息闪现在他身后,右腿带着劲风猛烈扫向他面门。少年瘦削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于年龄完全不符的力量,一记扫腿竟踢得打手跌出几米外。几颗带血的牙齿无声地滚落在地面。
右腿尚未完全收回,息又猛然向下一沉,一根铁棒呼啸着从他头顶擦过,只要慢上分毫他的脑袋就要像个葫芦一样被击打变形。正常人在没站稳时猛然下蹲都极有可能摔倒,但息却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单腿蹲立,随之手脚触地猫一般拉开距离。
他的动作毫无规则与套路,闪避起来轻盈地像是野猫。而他进攻时更像是在依靠某种兽类的本能。
息双腿发力,迅猛地从后背扑向他的敌人,他甚至攀上了那人的肩膀,手指一屈一伸,手下的肩膀发出喀响,他已然卸下了那人的关节。
“操你妈的!”第一个被他打断牙的汉子此时已爬起来。
虽然首当其冲被少年击倒,但他其实是这几个人中的实力最强者,甚至已经是个铸成第一脉轮的修炼者。
至高神太一赐予凡人天赋和掌握力量的资格,并以”赐福仪式“作为打开修炼之门的钥匙,受太一眷顾的幸运者接受神官主持的”赐福仪式“就能修炼念力凝聚脉轮,脉轮越多,战力越强。拥有脉轮的修炼者就能拥有武士的称号。
他本以为对手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普通少年,连唯一需要忌惮的巫鸣都只不过是个毫无念力波动的普通人,就没有动用脉轮念力。不想一时轻敌竟然被一个少年打断三颗牙齿!
堂堂武士怎能受如此奇耻大辱!
他怒吼一声,催动第一脉轮,周身肌肉突然膨胀了一圈,念力波动瞬间增强数倍。
少年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他的眼里涌现出紧张,双眼紧紧锁住对手的身影,身体压得更低以便于他发力。
面对有一个脉轮的武士,即使是与数个打手交战都游刃有余的息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住手!”
“住手!”
巫鸣和秦老板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熟悉的声音让息不禁一愣,他下意识地停下,而对面暴怒武士的刀势已无法收回,息尽力向右拧身,他的身体堪堪避过刀芒,刀刃擦着他的左臂而过。
衣袖翻飞,血花飞起,他稳住身形,两道蚯蚓似的血流顺着手背滴下来。
“秦老板,八二就八二。”巫鸣垂下肩膀,妥协道。
“什么八二?”息冷冷地注视着门前的二人,但巫鸣没有理睬他的疑问,反倒是那个叫”秦老板“的白脸男子笑着瞧了瞧他。
“好,巫兄弟是个明白人。”秦老板抚掌而笑,”生意是好做的,只是今天,你家小子打伤了我一众兄弟啊……这可如何是好?“
巫鸣的眼神几度游移,最后他咬了咬牙,低头道,“我这两份,就算贴给兄弟们养伤。”
“鸣叔!”息控制不住地喝道,怒视着秦老板。
姓秦的嗯了一声,却没了下文,巫鸣抬头,只见那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向息那一方向:“你家小子,如此天赋,天资无量啊……”
他叹道:“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个儿子来承我衣钵呢……”
巫鸣额头突然间爬满冷汗。
他低头,长长作揖,低声道:“我家小子拙笨无知,冲撞了秦老板,还望您大人大量……”
他扭头,冲愤怒的息怒喝:“还不过来给秦老板赔礼!”
随后声音又低下去:
“我那一份就贴给您了,我那几个打猎的兄弟,您可别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