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狩猎日
“他们开始狩猎了。”
“狩猎?狩猎跟我能不能走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打猎打到官道上去啊?”叔夜一头雾水。
“我阿爸他们打猎和普通猎人不太一样……”初翠出声轻轻说。
“总之你不必掺和了,这是猎人的事,你和初翠待这别出来。”息语速极快地扔下一句,转身向外飞跑。
“这人怎么说话说一半呢!”叔夜无奈地嘀咕了一声,接着咧嘴露出一个很狡黠的笑,“话说半句不就是在诱惑我跟上嘛!”
他两手就着布巾子一抹,放下两只挽起的袖子,正要迈步出门时袖子被人拉住了。
初翠拉住了他的衣袖,见他回身看过来又怯怯地收回了手:“叔夜哥,你还是听息的,别出去的好,我阿爸在打妖兽,外面很危险。”
“妖兽?哈妖兽算什么,我在我家猎苑里打猎可是都拔头筹的!”他自矜地笑道,全然忘记了昨晚被狼群吓到差点魂飞魄散的惨痛教训。
叔夜很豪迈地拍了拍胸口,放声笑道:“我也是曾经有过两脉轮的人,论修为甩了息足足两条街,区区妖兽而已,能奈我何!”
话毕他扬首阔步,向息的方向追去。
初翠阻他不得,正要跟上去,又顾念着灶里烧着的那把火,两面为难,只好一跺脚,又坐回了灶前。
……
这声号角把整个聚居地都惊醒了,叔夜顺着人流奔行到一处晒谷场似的空地上,已有好一波人在此聚集。
猎人远比叔夜估计的多,如果不是早知道他们要去狩猎的话叔夜几乎要错以为他来到了帝国的某个军营,而不是边陲山村。
这些猎人都有着比常人更健壮的体型,不少人甚至穿着厚重的皮甲。
穿抵御刀枪的皮甲去打猎?这是什么新兴的时尚么?
叔夜眼尖地瞧见巫鸣也在那群人之中,装束平常,只是手中多了一把善于劈砍的方口刀,时不时的擦几下。在他身边的正是少年息。
“我不是让你不要来吗?”息皱了眉说,“你对狩猎不熟,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我在家可是年年参加春秋狩的,怎么就不熟悉了?”叔夜不服,“我还是有一个脉轮的修炼者。”
春狩和秋狩与其说是出猎倒不如说是一种象征意义更重的贵族踏青活动,仆人们在猎苑里提前放好挑选过的妖兽,再请乌泱泱一群世家少年争相狩猎,猎物最多者拔头筹。计较起来春秋狩实际早已失去了“捕猎”的意味,但叔夜却丝毫不觉得二者大相径庭。
这时人群中心挤出一人大步走到叔夜跟前,来者比其他猎人身形足足魁梧了一圈,腰间悬了一把刀背厚重的斩马刀,一身黝黑的皮甲上带着明显的血气味。
他方正的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审视的目光从叔夜头顶移到脚面,沉声问:“你是谁?”
息上前一步,把叔夜半挡在身后,抢在叔夜前面回答道:“是昨晚和我们一起回来的鸣叔的亲戚,到这讨生活。”
他扯谎扯得很有水平,面上如常。
魁梧的男人目光冷冷地扫过叔夜与普通人差别明显的衣着,显然不完全信服:“靠谱么?”
息的眼睛毫不退缩,点头道:“是。”
那人阴沉的目光几番游移,面皮上并未松懈几分,终是丢下一句“可别送了命”,就大踏步走了。他的脚步很稳,是习武之人才有的。
“你怎么骗他说我是你们亲戚呢?”叔夜纳罕。
“他不喜欢世家,要是说实话说不定会惹麻烦。”息好像松了一口气,丢给叔夜一把无光的宽刃弯刀。
叔夜提在手里做了几个劈砍的动作,刀还算趁手。
“他是谁?”
“我们的头,突卓。”
“你怕他?”叔夜问。
“不,我只是不喜欢他。”
息看着突卓走开的背影,低声说,“他太贪心了,也太没有耐心了。”
叔夜还想说些什么,只见息很凝重地看着远处,低喝了一声:“来了!”周围粗犷的笑声怒骂声忽然消失了,猎人们突然肃整,以突卓为首向那处山口的方向疾奔而去。
“什么来了?”叔夜刚问出口忽然变了脸色,他耳中听到山口处有弱不可闻的闷响,声音由弱转强,好像战鼓隆隆。
——是蹄声,是奔跑和冲击的声音。
他恍然大悟,为什么息说狩猎时没法离山,为什么这群壮汉看起来更像是士兵而非寻常猎户。
因为他们的猎物兼敌人,是兽潮。
是潮水般涌来的妖兽。
“跟紧我!别乱跑!”息回头说。
……
山口外已是尘土飞扬,逐渐变强的地面闷震声撞在山壁上形成隆隆的古怪回音。
那团巨大的黄烟愈来愈近,可以辨清为首的多是些妖化的麂子、黄羊样子的兽类,体型却比普通麂子大了一圈不只,简直逼近雄壮的公鹿。
也有昨晚追赶巫鸣一行的妖狼,它们与自己的猎物紧贴着奔跑,但对它们却视若无睹,只是笔直地随着兽群向聚居地的山口处冲来。
“妈的,又变多了!”有人愤愤地骂了一句娘。
又有人笑骂了一句:“你可别嫌多!每次还不是你杀得最多,上次打到的那只狼换得钱可够你在那窑子里快活半月了吧?”
“去你的!”接下来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嘻哈归嘻哈,但仔细听不难觉察出话里藏着强自镇定和紧张的意味。
突卓没有喝止他们要安静,他的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盯着那团前进的黄烟。他想他需要那些嬉笑的声音,那样可以让他暂时喘一口气,离紧张远一些。
突卓是个老猎人了,很多年前他是个戍边的兵卒,他经历过很多场战争、屠戮,比现在的兽潮更凶狠、更激烈,从血海里爬出来,又坠回到血海里去,反反复复……但他永远也做不到对战斗习以为常,直至今日他的手心还是会发潮,他的心脏还是会猛跳如鼓点。
妖兽近了,更近了,再近一点。
山口那扇人工建成的大门——坚固的抵御妖兽的屏障,此时却出人意料地对着汹涌的兽潮洞开着,这无疑是自杀似的行为,但却没人对此表现出吃惊与恐惧。
最前头的妖麂已经前身进入了大门的范围。
“嗤啦——”它于疾奔中猛然停住。
这个停顿非常急促,妖麂只是略微地向前倾了一些,它甚至没有在急停时因为惯性而前冲几丈。它发出一声犬吠似的哀鸣,前倾的身体倒了下去,尖锐的树枝似的钢尖从它的背上穿出来——方才那声很轻的“嗤”就是来自于它。
——是鹿角柴,突卓布下的鹿角柴。巫鸣一行回聚居地时山口是没有这东西的,它只在兽潮开始前才会布置起来。
那本是军中布在路边以作障碍的东西,突卓和其他猎人把它加高了一尺,与山口牢牢固定,又在其中加布了铁器以阻碍兽潮的冲势,都是黑市里铁匠用不知哪里走私来的精铁造的铁锥,妖兽的身体在锥前脆弱得白纸一般。
“砰砰”!妖兽接二连三地撞上那布在山口的鹿角柴,发出嘶哑的哀鸣。
第一只妖麂已经看不到了,更多的后来者踩在了它身上,它被由它同伴组成的海淹没了。
这处山壁近乎垂直的山口足以称得上是个天赐的关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在山口布上防线,就能将这些数量难计的妖兽拦截屠杀!
突卓不自觉地微扬起了嘴角,兽就是兽,就算前面冠上了妖字,就算有了不同寻常的力量,也不过是没有灵智的兽,何足畏惧!
他拔刀出鞘:“兄弟们,金子送上门了,要多少有多少!咱们上!”
“上!”
身后是狠厉又激动的呼喝。突卓紧握从他还是个小小骑兵开始就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斩马刀,刀锋直指困兽。
手起刀落,一只岩羊的头颅“碌碌”滚落在突卓的斩马刀下,一蓬热的鲜血迸射在他的皮甲上,与黑红的底色融为一体。突卓并没有刻意去躲避喷血,猎物实在太多,他甚至顾不上。
“老大你又毁了一张皮子!”一个声音叫道。
突卓心中略有些可惜,可惜的念头没有在他心里留存多久,他的刀又劈向了下一头困兽。
突卓的一身蛮力在猎人中数一数二,他用的是军中对付骑兵的斩马刀,刀身极重,因而常常控制不住力度而将猎物连颈斩下毁掉兽皮。
这场狩猎可以说是猎人对猎物占绝对优势的屠杀,最前头的妖兽带着冲劲猛扎进了锋利的鹿角柴中,带倒钩的铁刺死死咬住了猎物的肌肉使它们无法动弹,有的甚至直接被铁刺穿透,尸体挂在了鹿角柴上,随后的妖兽被同伴阻挡无法前进,再一停顿后来者的蹄子已经踏在了他们的躯体之上。
声势浩大但无用的冲锋。突卓心想。
近年来兽潮一波比一波更凶猛,妖兽数量也是剧增,但每次兽潮都以一个雷同的结局收尾。
他们只需要阻拦第一波妖兽,妖兽的冲击就会迅速瓦解,而猎人们需要做的,就是游走于妖兽之间,寻找活着的妖兽、补刀、下一个、补刀……机械而乏味的收割。
妖兽猎人虽然听起来是卖命的行当,但在突卓看来,与没有灵智的妖兽搏命,要比在边境与狡猾的鬼方人对战风险小得多。
鬼方地势平坦而无高山,军队也多以骑兵为主,鬼方的锥形冲击阵曾让帝国狠狠地吃了个大亏,鬼方佬的锥形阵是什么样的?好像是前端与外围以普通骑兵为盾,掩护阵中隐藏的修炼者骑兵,待外围骑兵人仰马翻之时,中心藏匿的真正杀手锏已然出鞘……
突卓忽然打了个寒战,军中作战多年的直觉如阴影般笼罩在他心上,许多年前他正是靠这直觉从血海中活下一条命的。
突卓猛地向右侧方一扑,几乎是同时,一道腥风从他身侧席卷而去,他只听到耳边一声冰冷的皞叫,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失去平衡,他没有在地上完成那个躲避的翻滚,只是像第一只撞上鹿角柴的麂子一样无力地扑向了地面。
——他的左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