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片羽
接住一击,桐花毫无退意,竹伞斜刺里一划,继续急冲,她是要拖住执法神官。
“我们先走!”叔夜大喊一声,“往后山逃!”
前为出山之路,后为茂密山林,山路崎岖,又有密林阻隔,只要逃进后山,神官就很难再找出他们了。
叔夜的念力疯狂输出,他全速奔跑,仿佛身后有恶狼追赶。
“你跟得上吗?”他大声喊,并没有时间回头。
“还行。”息的声音从很近的后面飘来,他竟然跟上了全速奔跑的一脉轮修炼者。
“有长进嘛!”叔夜咬牙一笑,在全速奔跑的时候,说话都变得很吃力。
“叔夜,你把我放下来吧……不用管我了,背着我跑不快的。”初翠伏在他背上连声说。叔夜一度以为女孩子被漫天的金雾、血、尸体和父亲的死吓蒙了,这还是她被他背起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行。”他想都不想地拒绝,“我们好不容易把你接出来,怎么能半路把你丢掉?”
他喘了口气,接上一句说:“你轻得跟片羽毛似的,背着你跑,一点也不累。”
初翠“嗯”了一声,再度安静下来,她一向是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邻家女孩子,话少得像木头。又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扭头动了动,细弱的声音从叔夜背后飘过来:
“那张绣花的帕子,就是那位姑娘的吧?”
初翠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真好看……”
桐花和神官再度相撞,那柄轻飘飘的竹骨伞与神官的双刀相击,不但没有折断,且绸面上毫无损伤,只是骨架不断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直叫人心惊。她不过三脉轮实力,越阶抗衡四脉轮神官,竟然没有显出溃败之意,让她冷漠的对手眼里也多了几分凝重之色。
一击不成,神官后退一步,手中双刀旋转成银月似的圆弧,“咔哒”一声,他双手一合,两柄弯刀竟然合成一柄锃亮的重刀,他的攻势顿时凌厉几分,桐花不敢再硬接,只是以多变的身法不断挪移闪避,她避过了刀刃,却避不过刀锋上的凌冽念力,皮肤上顿时多出数道血痕,一时之间她竟处于劣势。
掩月簪还有两次可用,但次数用完她的念力也会被抽干,她也会完全丧失战力,所以准确来说是还剩一次。她必须要为叔夜做下完全的准备,所以与神官相战时她绝对不能动用。她与神官之间到底有着一脉轮的差距,纵然她已算得上是天赋禀异,但能成为执法神官的人,哪个不是从万人中选出的天才?越阶对战,哪有那么容易。
她只需要拖住那名神官,撑到叔夜逃进后山就可以了,只要再拖一会儿就可以了,他们已经接近了后山。
她如是想着,伞柄一横,尽全力抵住神官的刀,发力时两人的肩几乎抵在一起,刀和伞颤抖着,攻击和抵挡的人都是面目狰狞,从咬紧的牙后面发出沉重的吼声,双方的念力升腾而起,青色和金色的念力互相撕咬。
这是决胜的一击了,两人的战意都已攀升到顶峰,只要挡住这一击,就可以了,公子就得救了。她在心中默念。
刀和伞依旧是僵持,桐花的三个脉轮以从未有过的高速疯狂旋转,如泉眼般把她的念力输送到身体各处,她已经处于极限,但她赢了,因为叔夜就要跑出聚落了。
她低喝一声,准备撤力回退,一瞬间她对上了敌人的眼,那眼中既有怜悯又有嘲讽。
不详的预感霎那间罩上她心头,办事一向滴水不漏的侍女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她很少犯错,但这次她却犯了一个很小的错误,一个能决定生死的小错误:
自始至终另一名执法神官始终没出现。
不是她拖住了神官,而是神官拖住了她!
……
念力烟雾不断变得稀薄,息的视野清朗起来,他们已经出了聚落,山林已经近在眼前。
雾气随风散开,槐树下显出一个黑影来。
黑衣、风帽、双弯刀、银符文刺绣。
是执法神官!
息与叔夜震惊地刹住脚,来不及想神官怎么会等在他们的逃路上就交换了一个眼神:
分开逃!
前面是收割性命的死神,但掉头逃把后背留给神官更是死路一条,只有分开沿斜路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神官冷哼一声,手掌中光球凝聚,光球随即以肉眼难捕捉的高速撞上息的胸膛,把逃命的少年生生轰出几丈外,再没有声息。
“息!”叔夜回头看见这一幕,除了无望地大喊什么都做不了。
神官干脆的收回目光,凛冽的杀意现在落到了叔夜身上,他对自己的实力非常清楚,即使刚才只是随意一击,也足以让没有脉轮的普通人死一百遍了。
他虽然身为巫守云的下属,但对于巫守云的命令还是有些微词的,百里叔夜要保那个少年,最多就给他安个妨碍执法的轻罪,完全没必要因为口角争执而杀他。但微词归微词,他的长官在执法神官中素以偏执乖张为名,神官并不敢抗命,又是一颗光球在手中成形。
“去。”他一挥手,凝聚万千杀意的光球划出虚无的光柱向叔夜激撞。
神官刚才的犹豫到底是让他的攻击出现了一些微小的偏差,光球并没有准确地瞄准叔夜的心口。
这微小的偏差被叔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迅速抓住了这一线生机。
“羸草无涯诀——草木知威!”
念力喷涌,把光球推高几分的同时,叔夜迅速矮身一个翻滚,他顾不得自己现在是否模样狼狈,只求能多拖延一刻,拖到桐花赶来就可以了。
他惊险地躲过去了,但在躲避开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保命,忘记了自己还背着初翠!
光球呼啸着在初翠身上爆裂,隔着一人叔夜也能感觉到自己像是受了一击重锤。
“不要!”
他无意识地尖叫,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后背上没有重量了,初翠确实轻成了一片羽毛。叔夜猛然回身,只看见光芒里飘散的尘埃。
纷纷扬扬,像热的雪花。
他喷出一口血来,那颗光球不仅带走了初翠,还把余威尽数倾到了他背上,这个一脉轮的贵族少年在四脉轮的执法神官前草芥一样微渺。
叔夜跪了下来,手撑住土地,胸腔里发出风箱似的喘息声。他有几根肋骨断了,或许还刺进了肺部,念力殆尽,百里家的公子,这一刻终于成为了待宰羔羊。
神官默颂咒言,抬手间,又一光点在他手中旋转扩大,将要弹指之时,他的视野里忽然多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在神官意识里本该死去的人摇晃着站起来。
那个与叔夜一起逃跑的,猎户家的少年,正扶着山壁,从地上爬了起来。
怎么可能?!他甚至还不是个修炼者,怎么会在神术攻击中存活下来?
执法神官的心脏,第一次被一种名为诡异的阴影笼罩住了。
息紧紧抠住山壁让身体站直,他吃力地抬起头,狠啐了一口血沫,竟然低笑起来:
“没碾死我这只蝼蚁,很惊讶吧?”
他吐字很吃力,边笑边咳,每咳一声都颤抖着窝起肩来,但他始终凶厉地死死盯着神官,神官恍惚觉得自己在他那无生气的灰色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息抬起手,皮肤上符文闪耀,符文直攀到他的胸膛。在光球击中他的瞬间,那符文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怪异的力量涌向他的全身,但那还不足以保住他的命,最终抵消掉神术大部分力量的,是他放在胸前衣襟里的一张面具。
巫鸣赴战前在息身边停顿了一瞬,那一瞬他把这张面具塞到了息的手中,但他无论如何都料不到,这个举动竟然阴差阳错地救了息一命。
光球分毫不差地击中了息的胸膛,但念力被他胸前的面具挡住了,即便是四脉轮神官的神术,也未能让这张面具出现一丝裂痕。
这不是什么普通面具,而是一种奇异的法器!神官在息拿出那张面具时就辨清了,能在他的神术下完好无损,那面具定不是凡物!
他不由的生出几分好奇和贪意,他一定要把那面具弄到手!
就在神官初生贪意之时,息莫名其妙地猛地一掷,把那面具当头冲他丢来。
他这一掷毫无念力波动,神官只是随意一抬手,就轻轻地接住了面具。
这算什么?投我所好?想贿赂我求我饶命?
神官奇怪地瞧了少年一眼,又打量起手里的面具。
质地莹白,材料不明,上面还留了一点少年的血污。但看起来这面具还有“自净”的功能,残留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面具吸收掉。
神官凑近了一点,想看个清楚,只听耳边忽然传来刺耳的破空声,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瞥,遮天蔽日的羽翼成为了他见到的最后一副图景,下一瞬,羽翼下的利爪狠狠地刺进了他的眼里,那是他的坐骑,教廷驯养的妖兽黑鹰!
——那些兽潮,都是我用这劳什子引来的……
——只要把血滴到这上面,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妖兽……
——没想到引来的妖兽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残……
突卓的话在息的耳里响起,执法神官面色平常地抹杀了初翠,却不知自己也因为初翠父亲的面具而失去双眼。
天道轮回,命数难测。
执法神官痛苦地嘶叫起来,他的眼前已经漆黑一片,神术从他指尖疯狂地凝聚爆发,失控的黑鹰刚收回利爪,爪尖攫住那张面具,鹰身就被爆裂的光球吞噬了。
破空声接二连三,剩余的四只鹰也已俯冲了过来,鹰目血红,它们用钢矛似的喙相互啄击、用利刃般的爪撕扯,疯狂地争抢着那张面具。
一时间,空中落雪般飘满黑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