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栖青梧

  天机三百八十八年元月末，距离人族覆灭已经过去几个月，四处躲避的轩辕仁终于在邺城与妖王正面相遇。

  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邺城是人族的一座偏远小城，与魔族毗邻，适年遭逢天旱，城中百姓稀少，粮食缺乏，故而妖族占城之后就未留兵力留守。

  邺城在天机三百八十七年后成为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空城。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座小城会成为人族妖族最后对峙之地。

  邺城西面是险峻的高山，无人能过，早先年前，邺城周围匪患猖獗，故而城墙修得十分高深，城中的防御工事也修得十分完备。

  而后匪患被轩辕仁带兵剿灭，城中的防御工事也被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昔年的一念之差，竟在今日挽救了人族最后的血脉。

  邺城内，人王的兵力不足五万，还带着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而妖王携着十万大军在外守候，兵力实在悬殊。

  经过这般家国破碎，骨肉分离，颠簸流离，轩辕仁头上生了许多白发，沧桑不已，老态尽显。

  轩辕仁穿着一身青色长袍，站在巨大的四荒堪舆图前，旁边立着何亦正，赵立，昀麒还有人族的一干将军，眼底下都是一片淡淡的青黑色。

  轩辕彻侧着身子站在一旁，他腿疾未愈，不能久站，故而身姿有些奇怪。

  战事焦灼，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不眠不休几天。

  轩辕仁眉头紧锁，双目忧虑的看着舆图上画的无数红线，那些看似杂乱的红线都指着同一个地方，北海，北荒之滨。

  昔日李辅之专权，被轩辕仁流放北海，现下妖族势力膨胀，唯有北荒之滨地势遥远，旁有格兰山的狼族抵抗，纵妖族军力强盛也难以一心二用。

  眼下最要紧的是从邺城突围。

  城外鼓声震天，人声杂乱，怕是妖王又在叫战。

  自从人族进入邺城后，妖族每日在外叫嚣，妖王更是亲自叫战，势要与人王一决高下。

  轩辕仁脸色更加凝重。

  一个士兵跑进来，神情坚毅。

  “王上，妖王又在城外叫战。”年轻的士兵面上尽是凛冽。

  轩辕仁垂下眼眸，轻声叹道：“这一仗，怕是躲不了。”

  轩辕彻微微动容，他的手紧紧握着轮椅的扶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关节泛白：“父亲？”立在宋亦正身后的明生忽然上前，拱手道：“我愿代王上出战。”

  轩辕仁宽慰一笑：“这是我和妖王之间的事，今日该有个了结了。”

  沉默片刻，轩辕仁沉声道：“来人，迎战！”

  昔年轩辕仁不是皇子，高明也不是少主，两人只是在四荒里飘荡的普通修炼者。

  可惜啊，他们身中流着截然不同的血脉，注定他们要为敌，也注定了十多年后，他们会兵戎相见。

  沉重的鼓声响起，震得灰蒙蒙的天幕都摇摇欲坠。

  内侍赵允替人王整理铠甲，一边整理一边道：“王上前些日子病稍好些，这次可要注意。”

  轩辕仁将护臂固定好，低头便看见了赵允头上的白发。

  轩辕仁心中忽然生出感慨万千，昔日他回到轩辕城的时候，便是赵允负责他的生活起居，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幸得赵允在旁提点。

  轩辕仁不曾感受过父爱，回到轩辕城后，轩辕仁依着规矩叫他叔叔，有时候却觉得赵允就算他的半个父亲。

  “昔日叔叔还是个翩翩公子，现下竟已经成了一个佝偻老人。”轩辕仁叹道。

  赵允顿了顿，转到轩辕仁身后将披风理齐，道：“岁月无情，昔日我见王上时，王上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现下——”赵允却止住了话头，沉默将披风系好，静静的立在一旁。

  轩辕仁将另一只护臂系好，然后转过身对着赵允道：“叔叔在上，请受轩辕仁一拜，昔日我心性顽劣，幸得叔叔在旁辅佐指点，人族方有喘息之机。”

  语罢，人族最尊贵的男人单膝跪在赵允面前。

  他身上的铠甲发出钝钝的摩擦声。

  赵允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去扶，却发现自己果真是老了，竟不能撼动他分毫。

  “王上，你这是？”赵允声音有些颤抖。

  “叔叔，你事事躬亲，为人族的兴复操劳半生，我这一跪是应当的，眼下我逃不过此劫，还望叔叔在答应我一件事。”轩辕仁继续说道。

  “日后不管是王上还是殿下，只要我在一日，我必尽力辅佐，王上要相信此事必有转圜余地，人族还需要王上主持大局，小风也还没寻到，还请王上，务必凯旋！”赵允说着，身子都有些颤抖。

  轩辕仁感受到赵允的颤抖，忽然觉得心酸不已，他对着赵允郑重的磕了磕头。

  身体有些嶙峋的赵允急忙将轩辕仁扶起，浑浊的眼里忽然流出几滴眼泪，他急忙用衣袖拭去了，紧紧捏着轩辕仁的手臂道：“小风还在等着王上，王上此行务必，务必凯旋！”

  想起漂流在外的轩辕风，轩辕仁心中又升起一股悲怆来，他回道：“叔叔放心，我必凯旋！”

  轩辕仁穿着一身银白铠甲，毅然出城迎战。

  邺城外，人族士兵一字排开，穿着整齐的铠甲，面上尽是坚毅。

  为首的是轩辕仁，两旁是宋亦正和赵允，余下的是人族的一干将军。

  风吹得人族的旌旗猎猎作响。

  对面黑压压的一片是妖族大军，为首的是高明，妖族之王。

  轩辕仁面上一片毅色，他微夹马腹，上前走到两军中央。

  对面的高明亦是如此。

  赵允看着轩辕仁孤独的背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轻狂少年，亦是一身白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叔叔，我能取他性命。”

  那时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灵巧少女，听他说罢，便上前去敲他的头：“军中大事，岂是你说行就行的，莫要逞强。”

  少年受疼，非但不怒反而笑道：“我真能取他性命。”

  而后少年真的穿着一件白袍上阵，凯旋而归时，白袍如新。

  少女却哗一声哭了，说：“轩辕仁，你以后在这样逞强，我就不理你了。”

  往事如昨。

  许多年后，轩辕仁阅尽沧桑，历经人事，仍着一身白袍，行到两军阵前，正如当年偏偏少年。

  还未行到中央，轩辕仁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他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番，面上闪过一丝落寞，又回头继续前进。

  众人不解，唯赵允觉得眼睛有些苦涩。

  昔日他出战时，宋婉平便会在他身后看着，不管他走出多远，只要回头，总能瞧见宋婉平的。

  两人的距离逐渐近了，高明着一身玄黑铠甲，面上尽是鄙夷的笑容。

  “轩辕仁，你老了许多。”高明打趣道。

  轩辕仁看着高明，亦笑道：“你却什么都没变。”

  高明发出爽朗的笑声：“这么多年了，你我都变了，我也实在没想到，今日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轩辕仁慨然笑道：“昔年你所说，今日实现了。”

  还记得那年的紫袍少年，怀着天大的骄傲说道：“轩辕仁，总有一天，我要你人族覆灭，总有一天，你会输给我。”

  那时的轩辕仁带着少年的轻狂回道：“我等着，高明，我等着那一天！”

  而今，他真的等到了这一天。

  那年的紫袍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沧桑男子，而昔日怒极说出来的壮言，也终于变成了现实。

  轩辕仁低下头抽出手中利剑，他看向高明，眸间多了一丝狠色：“高明，你不该伤婉平！”

  听到宋婉平的名字，高明怔了怔，脑海中忽然闪现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

  面上却突然一道戾气袭来。

  他猛然后退，座下骏马已经断作两截，血气四散，那马挣扎了几下就咽了气。

  高明看了那马的尸体一眼，皱眉道：“你的招式越发狠毒了。”

  轩辕仁举着手中利剑，面色一凛：“拜你所赐。”

  轩辕仁足尖一点，便从马背上跳将下来，举剑便砍，高明将剑横在身前，嘭——一声，钝器相较，发出的顿响撕扯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有灵气不济者，口鼻中被生生震出了血。

  这一战，天地震撼，风云换色。

  高明将自己从那招式中拖将出来，双手握住剑柄上，将自身灵气渡在利剑中，片刻之间，剑身围绕着一股巨大的黑色灵气，高明举剑一击天旋雷转作得淋漓尽致。

  剑气朝轩辕仁袭去，强悍之余将地上拖出一条巨大的裂缝，躲闪已然来不及，轩辕仁便硬生生接上此招。

  天地之间兀的响起几道惊雷。

  嘭一声——轩辕仁虎口被震出了血。

  片刻之间，高明还未收神，轩辕仁却已越到他身边，抬剑便刺。

  高明察觉已然不及，只能侧身补救，嘶——一声，身上玄凯被割破，一股血气翻涌。

  两边的士兵屏息着，忘了鼓掌喝彩，静静的瞧着。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决斗的两人。

  那场战争到底是谁胜了，谁也说不上来。

  有幸见过那场战斗的士兵说，那天从日起打到日暮，两个年老的君王身上满是鲜血，他们像两头恶兽，拼死也要分出胜负。

  但是怎么也分不出来。

  后来，妖军鸣金收兵，人族也紧接着鸣金收兵。

  身受重伤还在死死缠斗的两人终于被分开。

  那场令天地换色的战斗，被后人称作邺城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