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靠瓶瓶碎
2003年。冬。
一个不同凡响的下午。
啪嚓——
随着家里祖传的那件元代黑釉缠枝莲花瓶变成一地碎片,江家想依靠祖上发横财的梦也跟着破碎了。老江,老何,江篱和江落两姐妹,望着一地的碎片发呆。
老何流着泪,抖嗦着手去捡地上的残片,小心翼翼地,眼泪掉到碎片上都要仔细擦干,仿佛这瓶子碎了也一样是宝,就算碎渣子也比那些平常的花瓶强。她抹了一把眼泪,“要能修补好,还能再卖上价钱吗?”
老江叹口气,“你说呢?”
江篱生怕妈妈的手被割破,连忙上前阻止,“碎成这样就别抱希望了。妈,你坐着,别把手再划了,等我和落落收拾。”
老何捏着半块不规则的瓶底,呆看,“被这宝贝割一下也值了。”
江篱和江落对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看咱妈这魔怔的!
同样魔怔的还有老江,他倒是没有哭,而是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叹气,一声比一声重,连白头发里都是悲伤和懊悔。
“哎……这宝贝就算不卖,上交给国家也光荣。可现在……哎……”
江篱吐吐舌头,“你才舍不得上交国家呢,你不是成天都叨叨着要卖吗?再说了,你怎么就确定这不是赝品?不是听文庙街上那个倒腾古董的老杨说么,咱市场上的北方黑釉九成九是假的。”
“你不懂。”老江红着眼瞪她,“那是他们想压价儿,故意把东西说成是假的,文庙街上还有真话?你不懂搞文物的行规就是看别人交易不能乱插嘴吗?假的?祖上传的,还有假的?”
江篱和江落不再说话,一个拿笤帚,一个拿个塑料铲子,正要扫碎片,被老江老何拦住了。老江说:“先别动,我请修复师傅来看看。”
老何这时也恢复理智,“哦,对对对,快打电话,快打!看能不能修好。”
等待修复师傅来的这段时间里,老江和老何的叹气声和眼泪多的揉乎成球,沾乎着泥巴越滚越大,越滚越悲伤。一个古花瓶连带出来一系列不如意的回响:下岗啊,就业啊,金融危机啊,非典啊,许多早已过去的和没过去的苦难全部喷涌而出,最后落在了江篱找工作的问题上。
话题猝不及防,江篱躲都没处躲。
“本来还想着,大江姑娘毕业了没工作,把这瓶子卖了还能撑一阵子呢!这下好了,工作还没着落,瓶子先碎了。”老何又抹了一下眼睛,“还是以前的大学生值钱,现在毕业了也不包分配,堂堂的大学生还得出去打工。喂,江篱,把你衣服上那个饭渣子抠掉,吃什么蹭的?都干了。”
江篱低头找到胸前那处脏,揉了揉,干掉的饭渣子掉了一地。
老何数落,“这么大姑娘了这邋遢!”
老江没心思管饭渣子的事,一心还在江篱的工作上,“是啊,还不如落落呢,早点工作还能存点钱。”
落落说:“我也没存下什么钱。”
老江说,“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依我看,那九八年的亚洲经济危机……”
“我可从没指望靠这瓶子养老!”江篱再也听不下去,连忙打断他,“行了,行了!爸,经济危机都过去好几年了,就别唠叨了。还有我的工作,你也别瞎操心,我这才毕业……呃,才几个月,你就让我再多选择几天不行吗?你放心,我不吃江家的老本。”
“也没老本让你吃了!哎,你这一届大学生找工作多难!有篇老文章叫《多收了斗》,我看你们这是‘多招了成’,收成越多卖得越贱,这不是啥好事!”
老何又附和,“你爸说的对。以前多好,一毕业就有工作。”
“爸,你的宝贝瓶子碎了,就说瓶子的事,别逮住任何一个机会说我的工作。包分配的工作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不想干了还得赔违约金。现在多好,工作自己选。”
“可打工不是铁饭碗!”
“你不懂。”江篱说完一愣,这口头禅简直就是抄袭了老江的。
老江眼珠子一往外瞪,眼看着就要上纲上线,却又收回去了。老何则一脸惆怅在旁坐着,不插话,眼神悲凉。对于老爸后面要说的那些话,江篱已听过几百遍,她趁机制止了爸爸的唠叨,“师傅快来了吧?爸,我要不要去浇点热水,准备点茶?”
老江果然没有再说下去,斜了她一眼,“去吧去吧,把我的铁观音泡上。”
传家宝碎了,江篱也和爸妈一样,肉痛了好半天,可痛过之后,这阵子心里竟有了一点轻松。瓶子不是她打碎的,她不用负责任,是老江不知从哪里又听说了一种辩别黑釉真伪的方法,非要把宝贝从保险柜里抱出来,把家人召集到一起演示。
瓶子放到客厅的餐桌上,他转身去找放大镜,结果一不留神,衣服上的拉链勾到桌布上的穗穗,桌布一扯,宝贝应声落地。
关于这只传奇的、几经战乱波折的、动用了江家十几代人智慧才保留下来的宝瓶就这样完成了它的传奇之旅,落幕在江家最不如意的时候。尽管,有很多人说过它是赝品,但老江从来不信那些道听途说。
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还能是假的?老江坚信这个朴素的道理。
这宝贝给江家人带来多少的白日梦,江篱都记不清了,反正不管江家发生任何的困难,尤其是经济上的困难,它都是江家人想象中的救命稻草。有它在,能解决家里一切问题。下岗,没关系,还有这只黑釉瓶;经济危机,没关系,还好有这只黑釉瓶;江篱的工作,老两口的养老,甚至江篱江落两姐妹的养老,都可以寄托在这个瓶子身上。
这哪是一只普通的传家宝,它简直是江家人的图腾。
但是,这只花瓶也为老江带来过很多麻烦,二叔三叔和大姑就没少为它而登门,东拉西扯,最后总会说到这件宝贝上来。因为这个宝瓶,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变得相当微妙,尽管爷爷白纸黑字指明它是留给大儿子的,可因为它那神乎其神的市价,谁也没有真正放弃过它。
现在,瓶子碎了,江篱想耳根子该清静一些了。
修复师傅来过,报了个修复价,挺贵。老江连忙问修好还能卖多少钱?师傅便说:“别修了,还赶不上我这手艺钱。这种瓶子缺个口儿都卖不上价儿,何况是些碎片子?”老江便决定不再修,但说碎片还是要保存。
恭恭敬敬送走了修复师傅,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
老何的心思没用在饭里,晚饭罕见的难吃。土豆丝炒得像失恋了一样,进到嘴里像吞了一口眼泪,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苦味;小米粥里加了玉米粒,但玉米粒刚熟就被关火了,总觉得还是生的,不好嚼。馒头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凉了,没加热。
“伙食跟宝贝瓶子一起殉情了。”江篱嘀咕。
“你说啥?”老江老何齐齐问,同时担心地看了江篱的衣服,“别再吃到衣服上。”
“没说啥。”江篱嘴里撕扯着一块没筋骨的馒头。
“以后家里要节省开支了。”老何边吃边说,“大江也得赶紧找工作了。”
江篱嚼着馒头。
她也想随瓶子殉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