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试验品
杨奕是在去年夏天的某一个晚上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杨奕这件事的。
身份认同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很多人还在青春期的时候会常常产生“我是谁”这样的思考,但杨奕的问题显然和青春期懵懂的困惑不同。
他第一次只是梦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谁谈论着什么,那个人常常微笑,露出困惑或是惊讶的表情,周围应该还有别的人,但杨奕看不清他们是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
这个梦前几次出现的时候杨奕还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它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内容也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杨奕忽然觉得这个梦没有那么简单了。
因为他听到梦里的那个男人说,杨奕,31岁,N城的茶叶商人,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身份了。
这句话让他瞬间从梦里惊醒了,在N城夏季晚风冰冷的深夜里,这个30出头事业有成的男人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重播的全是这句话,手颤抖的几乎握不住水杯。
他此前的30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自己这件事,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连这30多年的人生都是假的。
他想象自己的人生是一个荒诞的如同电影一般的情节,电影里的人物没有开始,没有结尾,只有一个突兀的从某个时间段开始的叙述般的人生和模糊的童年。
但他的人生不可能是电影,实际上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的人生轨迹,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还有毕业后参加工作,和前妻相遇以及最终因为性格不合离婚,还有留学国外很少见面的女儿,他甚至在去年参加了一次小学同学的聚会,虽然大部分面孔他已经没那么熟悉,但那确实是他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人生。
而否定这一切的,只是一个突兀的、诡异的、莫名其妙的梦而已,他当然不会接受。他把这当成人到中年的不安引发的心理问题,于是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锻炼身体和保持睡眠上,并且预约了心理医生,但这些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某种精神疾病的前兆,他按照心理医生的要求服用了药物,但依旧没有改变越来越惶恐的内心。
梦里的场景越来越清晰的这件事让他决定,去找到梦到的地方和梦里出现的人,如果找得到,那说明梦里的一切真实存在过,若是没有,则他会把梦归结于无端的妄想,不再理会。
最清晰的梦是在一次午睡后,那一次他甚至梦到了自己走到那栋房子门前敲门的画面,一个头发半长的男人给他开了门,他走进客厅,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他们看了自己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他在这个梦里看到了那栋屋子的全貌,但醒来后很快就记不清了。还好他之后又无数次的梦到这样的场景,虽然每次的细节都各不相同,但那栋屋子的外观却大致没有改变,他慢慢地还原了那个屋子。
这一切的行动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曾经的朋友早就成家立业不再联系,常常联系的人又全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也想过要找私家侦探,但没找到什么靠谱的渠道,于是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在N城慢慢地搜索,才找到他梦里见过的那个房子。
杨奕曾经见过类似的新闻,有些人在梦里见过什么场景,经过长久的寻找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但此前这个人从没有去过那里。但杨奕不同,他见到那栋房子的第一眼,就认定自己曾经来过这,即使他找不到任何记忆来支撑这一点。
“后来我听说,那里曾经是N城最好的侦探田六的住所,可是他在两年前就死了,现在那里卖给了别人。”杨奕说,“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慢慢找到这些关于我曾经的身份的线索,那个在S城死掉的男人,也许才是真正的我,可能在他死掉之后,他的灵魂进入了这具身体里。但我想……应该有更现实的解释,对吧,比如这栋屋子的主人,那个侦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夏之河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很重要吗?你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杨奕苦笑着,这样说。
他的话让夏之河哑然,面前这个男人和渔夫完全不同,那是一个极端狠厉的执行人,对自己和对别人都同样残酷,换句话说……面前这个男人看上去太脆弱了,和他记忆中的渔夫完全不同。
“这并不是我的幻想,对吧?”大概是看到夏之河这样的反应,男人试探性的问。
“这一开始是渔夫的想法。”夏之河看了他一眼说。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个人当成渔夫,即使他知道,他们本质上依旧是同一个人,但不管是从性格、外貌还是拥有的过去的人生,他们都是完全不同的。
就算第一次见到渔夫还是好几年以前的事,夏之河依旧能记得那时的场景。
那天N城下着暴雨,夏之河前一晚喝了太多酒,借住在800的别墅里,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城郊,就在这个时候,渔夫,这个被整座城市通缉的男人逃到了N城,他敲开了别墅的门,被淋得湿透的衣服不断地滴着水,沾湿了800新买的地毯。
现在想起来,那个场景颇有些亡命天涯的味道,那个男人有着一双疲惫却警觉的眼睛,他看着800,半晌没有说话,随后昏倒在地板上。
在醒来之后,他便提出了那个“希望把自己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抹消”这个委托。他似乎觉得800是无所不能的,而800并没有立刻答复他。
800从不是会轻易拒绝别人委托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看人的态度是上位面的,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因此才成为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告诉渔夫,同为城市的管理者,他们深知彼此伪造身份的手段,那些手法骗得了别人,骗不了611。
“我有一个办法。”而当时围观了这一切的夏之河这样说。
夏之河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关于如何帮渔夫伪造一个完全的、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新身份,为了这个目的,他需要田六的头脑。这份工作由800自告奋勇的拿下了,夏之河不知道800是怎么说服了那位侦探,总之,很快计划就开始推动了。
对于800来说,伪造一个人的身份并不困难,他可以篡改城市的居民档案和身份信息,可以将一个人从小学到大学的一切经历录入这座城市的人口户籍系统,让这座城市凭空出现一个在这里从小就生活着的人,外人看来毫无破绽。但这次不同,他要骗过的是自己的同行,这样的手段是不奏效的。
于是夏之河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就是让渔夫去替代用一个原本就存在的人,而不是创造一个新的身份。这个人最好从小就在N城生活,社会关系简单,没什么亲密的朋友。
很快800就找到了杨奕,那时候杨奕刚刚离婚,打算卖掉自己在N城的资产去国外生活。800接手了他的生意,并很快抹掉交易的痕迹,他安排了渔夫做整容,变成了杨奕的样子,对这些工作他早就得心应手,渔夫会拥有一个完美的新身份,就算是611也不可能把手横插到N城来。
如果渔夫没有提出“抹消自己存在”这个委托的话,原本这一切都应该到此为止才对。但夏之河轻飘飘的提出了那个大胆的想法,让一切走到了不可预知的轨道上去。
夏之河打算帮渔夫完成一次身份的转换,他不能保证这种想法的可行性,但是他觉得值得一试,为此他需要田六,这个擅长构筑合理逻辑和事件的侦探将在他的催眠过程里丰富每一个细节,好让一切都像真的一样。从学生时期到进入社会,田六复写了他每一个人生的轨迹,像是为他写完一部自传,然后全部灌输到了杨奕的脑海里。这项工作他们用了半年才完成,结束后田六长叹一口气,夏之河知道侦探的逻辑是完美的,即使这位侦探厌恶这样的工作。
最终他们让渔夫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执行人,开始田六为他规划好的另一个人生,基于杨奕的身份开始的他将踏入全新的轨迹里,他们三个知情人承诺对这一切闭口不谈。
“哪怕是我本人来问也是如此。”
夏之河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答应渔夫的。
之后的事夏之河一概不知,为了形成严格的保密环境,也为了不让无辜的人收到牵连,800并没有告诉夏之河任何关于杨奕的事。
这是夏之河所知道的关于渔夫的事,他说完后对面的男人就沉默了,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什么都想不起来,夏之河也不催促,他看了眼墙上的钟,上午10点,他想起自己今天早上本该完成的工作因为这位不速之客耽误了,彩彩回来肯定又要生气,便说了句你先坐一会便去忙自己的事了,也没注意杨奕什么时候离开的。
直到上午的工作忙完后,夏之河才意识到自己忘记问杨奕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就算杨奕能够找到800的别墅,又通过某些手段得知了800和田六的关系,但是怎么猜到自己参与了这件事的?
夏之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个故事漏洞百出,杨奕绝不可能仅凭自己一个人就查到这么多事,是谁在暗地里帮他,是700吗?还是别的什么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夏之河毕竟不是田六或是程思瀚,缺乏应有的敏锐和危机感,错过了太多盘问杨奕的机会,就算现在隐约察觉到了问题,也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但他又没办法求助别人,他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帮忙,面对田六和800扔下来的烂摊子,他郁闷的脑袋疼,索性不再想这些事。
夏之河把罪责全归结到莫名消失的侦探和管理者头上,完全忘记了提出这个方案的人是自己,而田六当时是极力反对的那一派。
然而杨奕再也没回来找过他,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夏之河的生活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静里。
并刀和渔夫的接连出现让夏之河有些过于紧张,好像回到700刚刚来到N城的那段日子。他隐约感觉有人在暗地里调查和田六有关的事,但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毕竟对田六好奇的人很多,但真正追根究底的却没有几个,田六毕竟只是一个侦探,虽然没什么朋友但也没有仇人,就算因为案子得罪过谁,那也是委托人之间的仇怨,波及不到侦探的身上。
夏之河原本以为过去的一切,都伴随着两年前田六的消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