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孰沸孰温
谢临进到院子里时,沈承渊正背对着他坐在院中一张石桌前,手执青瓷茶壶,正缓缓将茶汤注入面前摆着的两只茶杯里,神情专注而平和。
赤木上前两步躬身道:“将军,人已带到。”
沈承渊目光不动,只淡淡“嗯”了一声。赤木也不多留,当即朝他一个抱拳便退了出去。
艳阳高照,清风穿过院内一丛翠竹而来,偶尔听闻几声清脆的鸟鸣,剩余的便是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静寂,在这小小的院内铺散开来。
谢临站在那里,看着他将两只茶杯斟满,而后轻轻将茶壶放回原位。那只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他却从中看出一种威仪从容的风范。
那是在多年的征战中,自沙场拼杀与朝堂倾轧下逐渐打磨出来的,他谢临无法企及的气度。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他分神的短短一瞬,忽听沈承渊开口:“再不过来,茶便凉了。”
谢临倏地回神,抬脚上前几步,下意识地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却见他抬眸朝自己望来,眼神并不犀利,却带着不容小觑的气势:“你倒是自觉。”
谢临哑然,心道我不过来你要我过来,我过来了你又是这般反应,真个难伺候。他微微蹙眉:“侯爷……”
“玩笑罢了,”沈承渊抬手制止他的话,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尝尝我亲手泡的茶。”
谢临垂眼,面前的青瓷茶杯里茶汤澄澈,在寒冷的天气里泛着雪白的雾气,里头几片深绿色的茶叶正缓缓漂浮。
见他半晌没有动作,沈承渊脸上一哂,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将茶杯翻转过来:“现在可放心了?”
谢临被他识破心思,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红,所幸在蜡黄色的妆容下也无从看出。他微微一笑,道:“侯爷这般饮茶,当真暴殄天物。”
沈承渊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玉瓷与石面撞击的清脆声响:“我若不暴殄天物,你又怎会卸下心防?”
谢临但笑不语,执起茶杯置于唇边轻抿一口,淡红色的薄唇染了润泽的水光,在阳光下颇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
沈承渊黑沉沉的眸子直直望住他,问道:“如何?”
“入口回甘,唇齿生香,不错。”谢临笑了笑,“想不到侯爷于茶道上也颇有研究。”
沈承渊不置可否,只是提起茶壶缓缓为自己斟满一杯,于水汽氤氲中开口道:“这西山白露娇贵得很,我初得时也钻研了些时日。若是换做旁人,却不一定是这般口味了。”
谢临神色一滞,眼底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却没有说话。
“茶叶虽是同一种,可若泡茶人不同,则其味道必定相去甚远。”沈承渊放下茶壶,挑眉看向他,语带深意地问道,“你觉得呢?”
谢临莹润修长的手指寸寸在光滑的青瓷茶盏上摩挲,思忖一阵后道:“泡茶人固然重要,可这泡茶的水温也是关键。”
沈承渊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味:“哦?”
谢临继续道:“常人泡茶多用沸水,却不知并非所有茶叶都适宜用沸水冲泡。茶叶按其形质分为老与嫩,于嫩茶而言,却与温水相适,如此泡出来的茶汤才能澄澈明亮,气清味醇。若以沸水浇之,则茶叶色深,沉于杯底,茶汤也易泛清苦之味。古人有言‘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就是这个道理。”
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现着一种摄人心魂的明亮,像是拂去蒙尘的珠玉,在唇齿逐渐吐出的字句间熠熠生辉。
沈承渊深深看着他,脸上的那一丝兴味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取代,连无意识在膝盖上敲击的几根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将双臂在石桌上交叠,身子微微前倾,深沉的目光像是要望进那人眼底深处:“那对你这片嫩茶而言,皇城里的那位,熟沸熟温?”
原来是一场鸿门宴啊。
谢临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侯爷怎知我是嫩茶?”
沈承渊顿了顿,生硬道:“你这般年纪,总归不是老的。”
谢临表情突然有些扭曲,那模样像是猝然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想笑却又忍住了,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侯爷,这老与嫩可不是简简单单根据年纪大小就能划分的。”
“……”沈承渊险些被他这伶牙俐齿的本事绕进去,这会回过神来,声音便沉了几分,“回答我的问题。”
谢临收起笑容,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眼神望向悠远的,皇城的方向。
那一刻他的脸上似乎有种类似于落寞的神情划过,只是很快的一瞬,便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一阵风来,带起他鬓边未束起的一缕青丝,拂上他半边脸颊,拂过他修长柔和的眉眼,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平添几分愁绪。
“皇上于我,是沸水。”许久,他闭上眼,很好地掩藏起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沈承渊眉心一动,不知为何仿佛从他散落在空气里的尾音里听出一些苍凉,那是不愿屈服于命运,却又对命运的强势无可奈何的苍凉。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就是一句:“若我愿为温水呢?”
谢临一怔。
这话刚一出口沈承渊就知道不妥,可此时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起身,险些将面前的茶杯撞翻。
“没什么,这里风大,你回去吧。”他转身,刚迈出一步却又顿住,“过两日定远将军新官上任,宇文府上会有一场宴会,到时你同我去。”
说罢,他脚下不停,大步踏出小院。
——你同我去。
那不是商量,是命令。是早就做了决定,只预先告知他一声,好让他早些做准备罢了。谢临有些自嘲地摇摇头,他是侯爷,自己如今只是他身边一个奴才,他原就无需同自己商量。
只是宴会此事,为何不带旁的知根知底的丫头侍卫,却要他一个新进府不久,身世可疑的人同去呢?
谢临目送他离开,渐渐蹙起了眉。
谢临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趁着清闲向王管家打听了一番,此次陪侯爷赴宴的除了自己,便是紫苏与另一个不知名的丫头,大抵也是一位大丫鬟,只是不像紫苏那般温柔热情,因而自己也一直没同她说过什么话。剩余跟随的,便是侯爷的一众护卫。
临走时,紫苏亲自送来一套衣物,月白锦缎绶带飘飞,明显不是寻常小厮的仆服。谢临怎好接下,自然是连连推辞,紫苏却道这次赴宴不同往常,能光鲜些自然是好的。
正当犹豫之际,白芷却蹭蹭地跑来,将衣服推了回去,说那定远将军之子风流成性,在京城里花名远扬,谢临这般模样已是危险,若再矫饰一番,那便更是羊入虎口,给人家送上门去的。
白芷说得言之凿凿,紫苏将衣服抱在怀里,诧异地看她一眼,脸上神色温和依旧,连道是自己考虑欠缺,一脸惭色地离开了。
紫苏走后,屋内便只余白芷谢临小九儿三人。
白芷看着紫苏走远,在原地踟蹰片刻,飞快地瞥了谢临一眼,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还不走?”
谢临含笑看着她:“这话不该是我问白芷姑娘么?”
白芷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此处是谢临的居所,不由脸上一热,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侯爷待你与旁人不同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府了,这次又带了你去赴宴 ……”
谢临眼神清亮地直视着她的双眼,那是一种十分尊重的姿势。他并不开口,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白芷眼中有些闪烁不定,半晌牙一咬心意横:“咱们侯爷无正室也无侧妃,只有一个柳夫人。如今你得了侯爷青睐,她肯定心存嫉恨,万一暗中对你下手,你要小心。”顿了顿,又掩饰性地补上一句,“我不是为了你,我是怕侯爷不快。”
谢临忍不住弯唇一笑。
“你笑什么?”白芷皱眉,“别不当回事,我说真的,别看她上次饶了你,日后指不定怎么整你……”
“这才像个二十岁的姑娘。”
“什么?”准备了一肚子说教之词的白芷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
“我不仅知道你年纪,还知道今日是你生辰。”谢临走到桌前,取了个木盒过来塞到她手里,“生辰快乐。”
“……”
白芷脸上神色千变万化,直到打开木盒,看到里头躺着的一支白玉发钗时,一股热流霎时涌上眼眶。
她自小便被母亲送进了侯府,为奴为婢这些年,虽也同几个小姐妹在一起过过生辰,可大都是自己嚷嚷着才能从旁人处得来一两句祝福。大家各自干活谋生银子上并不宽裕,生辰礼物更是很稀有得很。
如今,从进门起自己便处处为难的人,却将装着发钗的盒子递给她,同她说,生辰快乐。
白芷仰起头,使劲眨了眨眼收起泪意,这才将发钗往头上一插,道:“那我就不客气收着了。”
她转身离去之际裙裾飘飞,乌发间莹润如雪的白玉发钗映衬着她微微扬起的唇角,美得不可方物。
小九儿全程目瞪口呆,直到人走了才拉着他家公子的袖子问:“公……公子,这女人不是看咱们不顺眼吗?怎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多一个朋友便多一条后路。”谢临转过脸来,眼中满是温和的笑意,“你可明白了?”
小九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公子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救了她一次,她便转了性子,也愿意来帮咱们了?”
谢临道:“性子岂能那么容易转变,只是放下偏见罢了。”
“偏见?”
“嗯。”谢临目光清远,悠悠道,“放下对一个人的偏见,便能从他身上看见许多平日里被忽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