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上元灯会
接下来,谢临又接二连三猜中几个,每次都比答案揭晓要来得早,却都不曾像方才那书生一般急不可耐地将答案说给老板。
“这最后一题,倒是可堪作为鄙人的写照。”只听那老板长笑一声,“落魄之至,不堪叙及!”
众人哄笑一阵,便又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只是这题面乍一看刁钻奇诡,又没有任何提示,便有人高声问道:“老板,你这题面是要猜个什么?”
“瞧我,一时感慨,竟将这个忘了!”那老板一拍大腿,“打一成语。”
沈承渊看也不看周围境况,只侧身过来低声问道:“你可猜出来了?”
谢临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整张脸都快要埋进狐裘的雪白毛边里去,愈发显得那下颚小巧精致,手指纤细如瓷白玉石,在灯火的掩映下微微泛着光泽。
只听他微笑道:“穷极无聊。”
这回沈承渊没再问他“何解”,许是渐入佳境,对这灯谜一类也有了些感觉,此时从谜底切入,稍一思考便想通透了,忍不住夸赞道:“你可真是个妙人。”
这一夜的灯谜,竟一个不漏都让他猜中了。
“我小的时候,曾经对这类玩意儿钻研了很久。”谢临浅浅一叹。
那大概是六七岁的年纪,他还不太懂事,不明白什么是嫡庶贵贱,却能感觉到父亲和哥哥们不喜欢他,他以为是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小脑瓜里整日整日想着该如何讨父亲兄长的欢心。
他的父亲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平生爱好不过谈花弄月,也正是因此才结识了他在风月之地过活的母亲。有一回他有幸与父亲哥哥们同游,见父亲对灯谜颇感兴趣,回到家后便开始刻苦钻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叫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那时候他还不懂,他所做的这些简直太过幼稚可笑。
后来他们被抄家下狱,他因着受到皇帝青睐而得以死里逃生。随着他渐渐长大,读书愈多,就愈发明白,其实灯谜更需要的是广博知识的积淀。
也明白了,其实不是他不好的缘故,而是从他出生的一刻起,便注定了无法得到寻常人家该有的亲情。
“你现在也还小。”
出乎意料的,沈承渊并没有询问他为何钻研,却将关注点放在了前一句上。
谢临微微一怔,下意识辩驳道:“我不小了。”
“怎么不小?”
“我都十八了。”
沈承渊一顿,嘴角似乎小幅度抽动了一下:“……果真不小。”
谢临看着他眼里些微的笑意,忽而想起这位侯爷自少年起便驰骋沙场,后获封忠武将军,又承袭了其父容安侯的爵位,他多年前就已听闻此人名声,想来年岁应比自己大上许多,自己在他面前说不小了,还真有些滑稽的意味,不由有些窘然。
所幸沈承渊并没有纠缠于此:“既然这些灯谜你都猜得出,为何不说?”
猜谜前他瞥了一眼竹架上挂着的木牌,那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规则,连猜三个可得一花灯,若全部猜中,便可在此随意挑选。
想来这老板写下规矩时,也想不到会遇上谢临这等人物吧。
“你没听到那老板方才如何说自己的么?”谢临弯唇一笑,冰雪似的小脸此刻灿若桃花,“可给人家留条活路罢。”
他说这话时明明语带调侃,偏偏脸上一本正经,模样很是可爱,沈承渊也忍不住笑了:“鬼灵精。”
因着有花灯作彩头引来一大群猜灯谜的人却没几人能连猜三题,又不甘空手而归,最终直接掏银子买了一盏去。
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老板已是赚得盆满钵满,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此时天色已晚,二人顺着比方才松散了不少的人流缓缓往回走,京城里多有夜市,加之今日又是灯会,故而道路两旁的摊位还都吆喝叫卖着,与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响成热闹的一片。
“侯爷,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相问?”
谢临眼里染着灯火的光辉,清清亮亮的极为好看。他看了一眼身旁不疾不徐的沈承渊,或许是周围的气氛实在热闹,将他周身的清冷也散去不少,看着比往常多了些人气。
沈承渊目不斜视,淡淡道:“说吧。”
“当日在宇文府上,侯爷交还兵符时所言,可是应承了同定远将军结党之意?”
这种话题其实已经非常敏感了,尤其是他身份特殊,本不该同容安侯说这些,但他实在是已对这个问题纠缠了多日,忍不住便脱口而出。
沈承渊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谢临结论下得毫不犹豫,又急道,“侯爷已经手握兵权足以自保,为何还要结党?”
沈承渊此时转过头来,目光深邃晦暗:“你想替皇上做说客?”
“不是……”谢临连忙否认,“只是当今皇上最是忌讳结党营私,侯爷又何必……何必惹他忌惮呢。”
说到这里,他微微垂了眼帘,尾音里带了一丝叹息。他现在的立场极为尴尬,容安侯若是有心认为他说这些不怀好意,那他也实在无从辩驳。
沈承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
“谢临!”
一道清脆如铃的声音骤然响起,而后便听一阵哒哒脚步声,一个身着鹅黄袄裙的少女挤开人群跑了过来,惊喜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眼了。”
谢临亦是十分惊讶:“晚晴?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公主殿下谢晚晴。少女闻言得意地扬了扬眉,笑道:“这回得了父皇恩准,我可不是偷溜出来的。”说罢,眼神在他身侧的沈承渊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脸上便有些迟疑。
沈承渊似乎对公主的出现并不觉惊讶,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依旧冷淡地站在一旁。
“走,我带你去湖边瞧瞧,那儿可热闹了。”谢晚晴说着便拉着他要走,却感觉他脚步定在原地不动,不由回头来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了?”
谢临只是看着沈承渊,那眼神中有请求有询问。
沈承渊微一颔首:“别走太远。”
谢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便被早不耐烦的谢晚晴扯着跑远了。
“你想去哪儿干嘛非要问过他才行?”谢晚晴同他并肩走在湖边,忿忿道。她的几个随行侍卫侍女都被她早早赶到了一边,众人又不敢让公主离了视线,只好远远跟着。
此时湖边摆有花灯展,璀璨的灯火与雪白的冰面互相辉映,人行其中颇有些如梦似幻的意味。
谢临无奈道:“我现在也算作是侯府的人,同主子一道出门,要暂离片刻不得同主子报备一声么?”
“他也得当得起你的主子。”谢晚晴板着小脸哼了一声,余光瞥见他脸色微沉,忙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看这儿的景色如何?”
谢临环视一圈,点头道:“很美。”
是真的很美。不论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出的一方月牙儿似的湖,还是人为点缀在湖畔的一排排精巧花灯,抑或是人们相携而游的热闹氛围,都让他由衷地感到欣悦和轻松。
“美吧。”谢晚晴笑了起来,拉着他一起坐在湖边凉亭里的石凳上,侧过脸来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谢临点头:“记得。”
“我第一次看见你,也是在湖边,你一个人坐在那儿,安静得好像一幅画。那时候我才六七岁,看你长得那么好看,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儿呢。”
“是吗?看来我得多谢你,没有扑过来就叫一声姐姐。”谢临调侃道。
谢晚晴笑道:“怎么会,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子,是上天特意赐给我的。”
“现在可看清楚了?”似是想起了往事,谢临眼里流淌着淡淡的暖意,声音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柔和,“我不仅不是仙子,反倒是上天派来折腾你的恶魔。”
在宫里的这些年来,他与谢晚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偌大的深宫庭院里,也许只有谢晚晴一个人可算作他的朋友。
他性子刚直不擅谄媚,有时候便免不了惹怒皇帝,将他关在高大而冰冷的宫殿里,不准人给他吃喝,更不准人来看他。每当这时,就只有这位小公主会冒着触怒父皇的风险,吃力地攀爬着窗子,给他带来各种香甜的点心。
正因为总是无原则地维护他,谢晚晴没少受皇帝责罚,可这小公主却死不悔改,最后谢怀瑾实在拿她没法子,也便由她去了。
“不,你就是仙子。”谢晚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里隐隐透着坚定,“谢临,回宫吧。”
“我说过了晚晴,我还不想……”
“父皇答应你让你入朝为官了。”
谢临话音骤然顿住,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良久才轻声问:“你……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想做官吗?”谢晚晴的声音里满是真挚的欢喜,“父皇答应你了,说等你回宫后,就赐你一个官职。”
谢临垂眸,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这些年来,他为这个目标付出了多少心血辛酸,只盼着有朝一日能脱离皇帝的操控,凭着自身的才能博得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却苦于求而不得。
如今,这些他追逐多年的东西,原本以为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当作梦一样贮藏起来的东西,却奇迹般的即将成为现实,还是由那个最不可能给予他的人给予的。
这让他有种荒诞的不真实感。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同她说,自己现在其实已经有了另一番打算?且不说这种打算能不能实现,就算实现了,到那时,皇帝那边又当如何?
而那企盼了多年的东西,他真的舍得在唾手可得的时候放弃吗?
从来都在被人逼着往前走,有朝一日竟有了选择的权利,谢临觉得这种感觉很微妙。
最终他说:“我再考虑考虑。”
“为什么?你还考虑什么?”谢晚晴愕然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为何他的反应完全不在自己意料之中,“你不是一直都……”
“公主。”
谢晚晴蓦地转身,只见她的一个侍女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她心里一阵烦乱,正要摆手将她挥退,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现在几时了?”
那侍女犹豫着回道:“已经子时过半了。”
“糟了!”谢晚晴闻言几乎跳了起来。父皇虽准许她出宫游玩,同时也给她下了命令,子时三刻之前必须赶回。只是她遇着谢临,一时忘了时间,此时她纵是会飞檐走壁,也决计是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她一张娇俏的小脸便垮了下来。
“怎么了?”谢临问。
“完了,这次回宫免不了又是一番禁足了。”谢晚晴苦着脸道,“你看我为了你连父皇的命令都违抗了,看在我的份上你也好好考虑考虑罢。”
“你以前为我违命还少么?”谢临笑道,“快回去吧。”
“那我走了,”谢晚晴一面疾疾同那侍女往来路方向走去,一面还扯着嗓子叮嘱道,“记得考虑啊!”
谢临目送着她离开,而后凝望着灯辉里光华流转、极不真实的湖面,半晌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