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相顾无言
沈承渊没有再朝她看一眼,只是上前两步搂住谢临虚软的身子,脸上是尚未褪去的,少见的慌乱,沉声道:“你怎么样?”
谢临摇了摇头,抬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眼里流露出哀求之色:“救救白芷……救救她……”
沈承渊这才往他身后看去。
白芷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双眼轻阖,浑身鲜血像是要流干一般铺洒了一地。
他先将谢临抱起来,又朝身后跟来的赤木吩咐道:“将白芷带回去,好生诊治。”
谢临靠在他怀里,颤抖着手拉住他的衣襟,痛苦地闭上了眼。
大夫很快提着药箱赶到白芷床前,搭着脉诊治一番后叹着气摇了摇头,又提着药箱准备离开,只说准备后事罢。
谢临经沈承渊一番疗伤,内伤暂时稳住了,却怎么也不肯休息,非要亲自在白芷床前守着,沈承渊阻拦不得,只好陪他一同过来。
此时听了大夫这话,他蹭地站起身来,踉跄着上前几步拉住大夫的衣袖,眼里满是乞求:“大夫,求求你救救她,不论多少钱我都可以……”
“没用的,失血太多,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大夫叹息着摇头,悲悯地看着他。
谢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兀自失神地喃喃着:“怎么会呢……是不是,是不是钱不够?”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明白呢,”大夫挠了挠头,“人命不是用钱就能买回来的。”
谢临怔怔地看着他,许久,缓缓放开了手。
“……节哀。”那大夫终究于心不忍,离开前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这宽慰并没有用。
“公子——”
闻讯而来的小九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他家公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担心地上前两步。
“谢临……”
床帐之内传来一声微弱嘶哑的低唤。这声音很轻,却像是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谢临陡然回过神来,忙快步走到白芷跟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床边。
那跪地时重重的一声闷响,令人听着都觉心惊,可谢临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只是僵硬地跪在那里。
白芷手指动了动,努力地想要抬起手来,谢临连忙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她的手那么凉,像是任他再怎么努力也暖不起来了。
“谢谢你……”方才赤木点了她周身大穴,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但她脸色仍是灰白,声音轻得几乎快要消散,“谢谢你愿意把我当朋友。”
谢临直愣愣地看着她,眼里模糊一片,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得像是踩上了云:“不,不止是那样。你知道吗,我们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
他哽咽了一下,又道,“我来找你的一路上就在想……你这么爱说爱笑,若是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会如何……是不是会笑我为了与你套近乎才那么说?……”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滚烫的眼泪终于坠了下来:“我来晚了,对不起,姐姐……我来晚了,如果我能再早一步回来,如果我能……”
如果他能,那么是不是他就不用这么无能为力地跪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此生唯一的亲人一点点离他而去?
白芷眼中浮起一丝震颤的惊喜,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用力地回握住他颤抖的手。
“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
谢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侧脸,拼命地摇头,哑声道:“你已经照顾得很好了……真的……”
白芷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满足的笑容,那一刻,她眉眼温柔清丽,那笑容像极了谢临。
她白芷向来脾气暴躁,她的弟弟却永远这样温和善良。
真好,死前还能白捡一个这样好的弟弟,上天待她不薄。
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他了……
白芷脸上还带着那一抹柔和的笑,双眼却缓缓合上,再也没有睁开。
谢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她安静祥和的面容,低声唤她:“姐姐……”
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他。
此时此刻,无论是坐在靠椅上的沈承渊,站在他身侧的赤木与小九儿,还是垂首站在门口的丫头小厮,都纷纷沉默着没有动静。
整个屋子上上下下一片令人心如死灰的静默。
空气凝滞下来,犹如冰凉沉重的液体,缓缓自房间里流过。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正午,众人心里却觉周身寒气环绕。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仍是直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影单薄而倔强,仿佛要以这种姿势跪到地老天荒。
沈承渊隐没在窗棂暗影里的半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又过了片刻,他终于起身,朝谢临走了过去。
“……起来吧。”
沈承渊蹲下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谢临形容憔悴,双目通红,却似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般,只是直直望着床上那满身是血的,毫无生机的女子。
“谢临,人死不能复生。”沈承渊握住他的双肩,强硬地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望进他的眼里,“可你还要好好活着。”
谢临怔怔地看着他,那漆黑一片的眼底,有些许光亮一点点聚集,如暗夜幽芒,跳跃闪烁。
他终于清醒地明白,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个人不在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残忍啊……
他心头钝痛,胸口刚刚才被压制下来的血气重新剧烈翻涌,喉头一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如遭重击般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沉沉梦中,光影重重。
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有一回他去给姨娘请安,不慎失手打翻了姨娘的首饰盒,竟被施以家法,小小的孩子挣扎着被按在长凳上,无助而凄苦地哭喊着。
只是这一次,梦里有个小姑娘挡在他面前护着他,连声喊着,不许欺负我弟弟,不许欺负我弟弟。
他费力地偏过头,想要看清那女孩儿的面容,可逆着光,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晦暗的轮廓,在时光的缝隙里显得那样单薄,却又那么温暖坚定。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她,可刚一触及那孩子的衣角,她便如烟云一般骤然消散一空。
于是那木板再一次重重地打在了他身上,钻心的痛。
谢临“啊”的一声低呼,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起来。
花梨桌案,软绸卧床,甚至有淡淡的檀木香气萦绕鼻端。一切陈设都华贵而陌生。
“公子……”
小九儿跪在床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像是怕惊着他一般,那声音放得极轻。
谢临眼神空茫了许久,似是不知今夕何夕,只那么呆呆看着他,对他的呼喊没有半点反应。
小九儿瘪着嘴,又摇了摇他的手,心里十分不安:“公子,您说句话……”
谢临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又睁开,将手伸给旁边想哭又不敢哭出声的孩子,疲惫道:“扶我起来。”
小九儿连忙爬起来,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起身,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感觉怎么样了?”
谢临对他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没事。”
见他这一笑,小九儿悬在半空的心这才算实实在在落了地,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呜呜……公子您吓死小九儿了……”
谢临心里一疼,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我这不是没事么?”
“怎么没事!”小九儿嘟着嘴瞪他,小脸上满是泪痕,“又是吐血又是昏倒的,小九儿迟早被您吓出毛病来。”
谢临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从出生时便被人暗害,母亲难产而亡,他也从小身子弱于常人。到后来皇帝喂他服下毒药,虽说毒性并不猛烈,可长年累月下来终究有损根基。这副残破的身子能撑到几时,还真有些说不好。
只是看着这孩子哭得凄惨的模样,他也不忍再说什么,只问道:“小九儿,侯爷呢?”
“侯爷守了您好几个时辰,后来被一道圣旨传唤进宫了。”小九儿擦擦眼泪,倏而想起什么,说,“侯爷走的时候吩咐说,等公子醒了,将紫苏交给您亲自处置。 ”
谢临闻言眼眸一暗,握着被角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紫苏便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押着走了进来。她长发散乱,面目狰狞,一身紫衣满是尘土,早已不复当日温婉。
一见谢临,她便赤红着双目骂道:“你这皇家走狗,有什么脸躺在侯爷床上?你又凭什么审我?!”
小九儿知道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家公子受伤吐血,一时间怒火蹭蹭往上冒,几步走到她跟前抬手就是几个耳光过去,森然道:“你嘴巴放干净点,要死的人了还这么嚣张!”
紫苏“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来,冷笑道:“我便是死也是侯爷的鬼,你这狗杂碎又来我跟前嚷嚷什么?”
“你!”小九儿被她三言两语激得怒火中烧,抬手又要打她,便听谢临在身后淡淡道:“小九儿,回来吧。”
“哼!”
小九儿冷着脸回到谢临身边,气得小脸通红。
“别摆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态了,我觉得恶心!枉我爱了侯爷这么多年,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紫苏冷眼看着他,讥讽道,“你以为你又好到哪去?我告诉你,侯爷只是一时被你迷惑了心眼,等日后清醒过来,你绝不会比我好过!”
谢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半点都没有发怒的迹象,仿佛她所说所骂的都是另一个人,全然与他无关。
“怎么,被我说中了?”紫苏恨恨地看着他平淡得几乎要入定的样子,一口银牙咬出血来,“你这不要脸的下贱东西,被皇上玩剩下了偏还要来勾引侯爷,你安的什么心……”
“你爱他吗?”谢临平静地打断她。
紫苏被他突然的一问问得愣住,咬牙切齿道:“废话!这又与你何干?!”
谢临看着她癫狂的样子,淡淡一笑:“你爱他,所以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残害过去,让好好的一个侯府冤魂盘绕。因为你的嫉妒和扭曲,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这就是你的爱吗?”
“你……”
“因为你所谓的爱,你就可以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随意践踏?”谢临寒声打断她,黑沉如墨的眼眸里迸射出锐利的寒光,“紫苏,这些年来你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你数得清吗?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怕那些冤魂来找你索命吗?”
“他们妄想染指侯爷,他们都该死!”紫苏面容扭曲,完全不似往日温柔,“就算如此,你又凭什么来质问我?你真把自己当成这侯府的主子不成?!”
“不,”谢临摇摇头,眸中灼烧起凛冽恨意:“因为你害了我的亲生姐姐。”
紫苏闻言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随即冷笑起来:“怪不得你那般护着她,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白芷若是知道你……”
“住口!”谢临眯起眼,一字一句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紫苏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所以你今天,是想为她报仇?”
谢临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渐渐恢复了平淡:“就算除却这一点,你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也该清算一番了。”
“瞧瞧,说得可真好听。”她啧啧道,无限讥讽,“我若是侯爷,也要被你这张嘴给迷得神魂颠倒了。”
“你若是侯爷,有朝一日知道自己身边服侍多年的大丫鬟背着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害怕吗?”
紫苏浑身一僵。
“这个丫鬟,平日里温柔善良,百般体贴,一转脸却可以手持利刃,毫不留情地置他人于死地。这样的人,你还敢留在身边吗?”
紫苏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苍白无力地反驳:“不……那都是因为我爱他……”
谢临怜悯地看着她,平静地指出事实:“你爱的,只是你的执念罢了。”
“你少胡说!”紫苏疯狂地挣扎起来,被绑缚在背后的双手都磨出了淡淡血痕,可她却浑然不觉,拼了命地嘶吼道,“至少,至少我对侯爷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就算是死也不会背叛他!你呢?!谢临,你敢保证吗?!”
她的声音尖锐如刀般切割着耳膜,然而此刻谢临想起的,却是冬夜里书房内那一桌晚饭,石桌上尚有余温的一杯清茗,宣纸上实在说不上好看的人像,和元宵夜里宽阔温暖的胸膛。
这一点一滴,也许说不上多么铭心刻骨,却也给了他实实在在的温暖。
那囚禁深宫,渴盼多年的温暖。
于是他柔和一笑,说:“敢。”
紫苏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假意敷衍。可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却那么真诚,真诚到让她觉得,说谎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怎么可能,他明明是皇帝安插在侯爷身边的细作,怎么可能?!
她很快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狠戾道:“你以为你说不背叛,就真的能不背叛了吗?”
谢临蹙眉:“什么意思?”
紫苏嘶声叫道:“你留在他身边,迟早会害了他!”
那声音实在太过凄厉,让谢临心里莫名的一慌。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的疼,于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将她带走吧。”
两个侍卫问道:“谢公子要将她如何处置?”
谢临睁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隐隐有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以命抵命。”
“是。”
两个侍卫领命,押着紫苏往门外走去。
紫苏毫不挣扎,却在踏出门槛的时候蓦地回过头来,一双眼如毒蛇般阴冷可怖,紧紧盯着谢临,尖厉地嘶喊道:“谢临!我在地底下等着你!哈哈哈哈……”
直到她被拉扯出很远,那凄厉而疯狂的笑声还盘旋在门庭内的空气里,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