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孤身赴险
翌日,西山北麓。
这日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将日光尽数遮去,天地间一片暗淡青灰。
山脚下,一人孤身孑立。他容色冷肃,眉宇轩然,一袭黑袍于劲风中猎猎作响。他只是负手站在那里,便似有种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尘世隔绝开来。
“忠武将军,别来无恙?”
一阵朗然大笑过后,一人踏石而来,身形如电,经行处掀起一阵绵延沙浪。
沈承渊淡冷的视线落在面前人的身上,寒凛如星的黑眸微微眯起:“你是?”
大当家抚掌而笑,朝前近了几步,道:“八年前大梁同西凉封城一战,与将军曾有过一酒之缘。如今时过境迁,忠武将军许是不记得在下了。”
待他行至近前,沈承渊静静看了他片刻,忽而唇角微微一提,颔首道:“原来是完颜大当家。”
大当家连连点头:“正是,难得将军还记得。”
沈承渊往他身后望去,却没见到想见的人,不由蹙眉:“既是故人邀约,又何必牵连他人?”
“若能轻易邀来,我也不愿如此。奈何故人不肯赴约。”大当家观他神色,已是了然,解释道,“将军放心,那孩子没事。”
沈承渊沉默片刻,问:“说吧。你要什么?”
“我之所求,不过与将军痛痛快快战上一场罢了。”大当家叹息道,“我这一生爱武成痴,孤高寂寥,难得遇上性情相投身手相匹之人,若能全力以赴,以生死为注,才当真算作痛快!”
“好。”
出乎预料的,沈承渊答应的眼都不眨,仿佛所谓生死之战于他而言只是云淡风轻的一次切磋而已。
大当家眉梢一挑,刚要溢出喜悦,就听那年轻将军又道:“不过在此之前,我需先确保谢临无恙。”
得了应允,大当家心头激荡难言,自然是一口答应:“好说,将军随我来便是。”
西夷部落。
由于担忧沈承渊如今境况如何,又怕他真以负伤之身独自赴战,谢临几乎一夜未眠。但刚刚毒发过的身子虚弱不堪,直到天亮时终于体力不支昏沉睡去。
西夷守卫森严,非本部落之人皆拒之门外。沈承渊随着大当家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二人最终停在一处门前。
大当家亲自在前替他将门推开,挥手示意门前守着的两个护法退下。
左护法自知理亏,如今见了大当家就双腿打颤,更遑论又多了个面冷如冰的沈承渊,连忙灰溜溜离开了。
随着大门朝两侧敞开,浅淡的天光便从四下里涌入房中,割裂屋内沉闷腐朽了一夜的昏暗。
许是久处黑暗,对骤然闯入的光线不甚适应,谢临无意识地蹙了蹙眉,眼睫微微一颤。
沈承渊见他脸色苍白,心里似是被什么扯了一下,颤巍巍地疼。他声线渐冷,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为难他了?”
大当家忙摆手道:“岂敢?既是故人好友,自当好生相待。只是……”他顿了顿,似是觉得自己手下干的那档子事儿实在说不出口,加之他虽严厉却还是护短,便道,“只是这孩子身子似乎不大好。”
沈承渊目光锐利如刀,似能划裂那虚与委蛇的外表直抵内里。见其言辞闪烁,他皱起眉正要说什么,便听得谢临轻轻一声:“……承渊?”
那声音极轻极浅,像是还沉浸在朦胧梦境里未曾完全醒来,带着谨小慎微的试探,生怕触碎了眼前一场幻梦。
沈承渊立即收起那抹厉色,眸中如冰雪初融般柔和下来。他快步走到谢临床前,扶着他起身,柔声道:“还好吗?”
“嗯。”
谢临借力坐起身,沈承渊怕他背后硌着难受,又将枕头垫在他身后,这才动作轻柔地让他靠在床柱上。
谢临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脸上,恳切而微带哀戚,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将他的手紧紧攥住。
他曾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或是沈承渊并不将这个赌注放在心上,或是为保安全而带领一众将士前来。
沈承渊按照约定独自一人前来的情景,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每想到,都觉得凶险又荒谬。沈承渊便是武功再好,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入了西夷地盘,一切都是莫测,沈承渊身为大梁忠武将军,根本不会也不必为了他将自己置入险境。
可他终究是来了。
为什么……?
谢临困惑地看着他,脑海中有什么叫嚣着挣脱桎梏,却始终没能想通透。
一向清明淡然的谢临此时难得露出少年人懵懂可爱的情态来,沈承渊忍不住弯起唇角,抬手将他一缕睡乱的发丝别去耳后,道:“怎么这副表情?”
这样亲密的动作,沈承渊做起来却自然得仿佛合该如此,谢临逃一般地迅速垂下眸子,长睫颤如蝶翼,掩去那些莫名的迷惘之色,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清明。只听他轻声问道:“你有几分胜算?”
沈承渊一怔,他还以为谢临会问诸如“你怎么会来”之类的话,却不料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清醒果决。
一时间,讶异、欣赏、失落等种种情绪混杂在一处,他竟说不清此时是什么感受。
此时站在一旁等候的大当家也有意无意将视线投了过来,仿佛也在等着听沈承渊如何作答。
“依你看呢?”他不答反问。
谢临略一思忖,眉眼就不由垂了几分,微微叹道:“你先前受的伤还没痊愈,与西凉决战时必又添了新伤。只一夜功夫,连休整的机会都没有。西夷大当家又非池中之物,若想胜过他也绝不容易,胜算……”
怕是连一半也无。
只是这后头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尾音渐渐消隐无声。
沈承渊自是读懂了他的言末之意,轻轻在他手背拍了两下,剑眉微挑:“在阿临眼里,我便是那般不中用之人?”
谢临抬眼,对上他笑意浅浅的双眸,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想说,不是的。
从三年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
可如今境况实在不利,又有自己这个累赘拖了后腿,若想安然无恙抽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舍弃他。
眼下看来,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谢临问他:“那你觉得呢?”
“不一定。”沈承渊骨节分明的大手在谢临手背轻轻摩挲,状若随意道,“就看上天是否眷顾了。”
天意?
天意从来高难问!
谢临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沉声道:“承渊,你听我说,你实在不必为我冒这样的风险。你是堂堂容安侯,大梁忠武将军,此番平定西凉又立了大功,日后前途不可估量。我听他们的人说,此战非生死不能休,若你真的……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心安。”他对上沈承渊的视线,清冷悦耳的声音一字一句,“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就是弃车保帅。”
他说话时眼眸清亮逼人,墨黑的双眸坚定宛如拂去蒙尘的冷玉,极为摄人。
沈承渊没有打断,一直静静等他说完,才重又包住他纤长细瘦的手指,温柔一笑:“若你因我而死,我这一辈子就能心安了?”
谢临一怔。
沈承渊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定定凝视着他的双眼,问道:“阿临,如果这次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可愿一直留在我身边?”
阿临……
你可愿一直留在我身边?
谢临怔然地望着他,眼里蓦地就泛起一层水雾,将那人温柔又坚定的神色描画得如梦似幻,犹如不真实的梦境般影影绰绰。
沈承渊见他如此,心底轻叹,却也没有再强行逼问出一个答案来,只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道:“不必急着回答,等我打赢了回来再说吧。”
说罢,他起身看了一眼一旁满脸好整以暇瞅着他们的大当家,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大门重新被人合上,屋内再度陷入昏暗。
只是这一次,与之前那令人窒息的全然昏暗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在心底里的某个颇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一簇微弱的火苗被点燃,固执又温柔地替他照亮了小小一方天地。
如此,便再也不觉无望。
午时三刻,天边残云渐趋散去,日光如泼洒的燃料般自天际燃烧起来,逐渐吞噬了整个天幕,殷红如血。
山前平地上,两人相对而立。
一人兴味高涨,一人冷淡漠然,却都是一样的气定神闲,仿佛接下来这一战只是一场小打小闹,而非事关生死。
“既然将军负伤,公平起见,我便让将军三招。”大当家神情里掩饰不住的兴奋,大方又坦然地一拍胸脯道。
沈承渊微一颔首,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抬剑飞身而来。
光影交错间,只见大当家手持弯刀,颇不费力地挡下他这一剑,本以为这一招到此为止,不料沈承渊突地身形一动,受伤的左臂动作不见丝毫滞涩地伸出,在他手肘处重重一砍!
因着知道他左臂受伤的缘故,大当家本就对左侧防备很弱,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手臂顿觉剧痛,连忙收刀后撤,沈承渊岂肯轻易放他后退,反手将剑身转了个向,裹挟着凛冽长风朝他面门紧逼而去!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半分受伤迹象,直取他的要害。
大当家勉强出刀挡下他这一击,却被强烈的剑气冲击得气血翻涌,脚下不住后退。他不由暗暗心惊,内里却兴奋非常,甚至隐约被勾起一丝强烈的胜负欲来。
这才是真正的比试!
沈承渊攻势被他化去,原也没指望能在几招之内将他拿下,遂旋身飞身退开些许,在离他稍远处施然站定。
果然,因为伤势的缘故,完颜烈低估了他。而自己也得以利用这些低估,给他出其不意的一击。
战场上的低估往往是致命的。
战场拼杀,受伤本是常事,若是运气差些需拿热刀子刮去伤处皮肉,他也能咬牙岿然不动,遑论这区区小伤,又岂能轻易影响他?
大当家踉跄几步稳住身形,电光石火间想起谢临屡屡同他说起沈承渊伤口之严重时,心里顿时清明起来。
原来从那时候起,谢临就开始一点点卸去他的防备。
看来是自己小看他二人了!
他连连摇头,不由苦笑一声:“看来方才不该让你那三招。”
“让既让了,谈何不该?”沈承渊眸光冷冽,缓缓抬剑,“来吧。”
大当家仰天长笑,眸中喜悦之色堪称癫狂。他收住笑容,声音里满是棋逢对手的期待:“好,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与将军痛快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