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我回来了
静寂如枯朽废屋里腾起的烟灰般铺散在天地间。
软禁他的这处房屋由砖瓦砌成,虽然干净整洁没什么青苔,但四周墙壁严密结实,连个窗户都没有。屋里也并未放置灯烛之类,昏黑一片,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门从外面落了锁,怕他逃走,还派了两人寸步不离守在门外。只是不知是摄于他们老大的威严还是如何,竟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谢临只听见自己一声高过一声的心跳砰砰响在耳边,焦躁愈演愈烈,几乎要顺着血液将他整个人都灼烧起来。
面对未知结果而无能为力的等待,最是让人焦灼。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先天不足身体残缺,如果他在面对这些人时有那么点自保能力,那么至少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里,被动地接受一切或好或坏的结果。
有几次他沉不住气走到门前,询问那两个守卫他们的大当家是否回来过,在得到否定的回答时忍不住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两人不会也不可能将沈承渊的消息透露给他半分,但知道了西夷大当家也没回来过,至少说明沈承渊还安然无恙。
这样就好,他想,这样就很好了。
若是他真的因为自己……
被他紧握过的手还留有余温,那样坚定而有力的手掌,似乎永远带着恰到好处安抚人心的温暖。谢临重新坐回榻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了定神。
他不会有事的。
从三年前的那场接风宴上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个怎样英武卓然的男子。如今与他朝夕相处半年,又在沙场同生共死一场,对沈承渊能力的认知更是坚定不移。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事?
谢临就这样一遍遍地催眠着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朝着这边越走越近。
谢临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未知的恐惧毒蛇般从背脊间游走而上,那一刻他几乎连呼吸都停了,只是愣愣地睁大了双眼,直直望着那一扇紧闭的门。
如果下一瞬,推门而入的人不是他,该怎么办?
“吱呀”一声沉闷剥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向两侧打开。光线刺入黑暗,久处黑暗的双眼骤然被强光刺激,立即感到一阵生疼,但他却连像没有知觉似的,眨都没眨一下,大睁着眼一瞬不瞬望着门口。
熟悉的高大身影岿然立在门外,宛如已经屹立了千万年之久。一身被血浸透的漆黑长袍整个被笼罩在夕阳金黄的余晖里,在天色的映照下泛起无穷细碎的光点,逐渐汇成汪洋一片。
“阿临,”他在一片粲然天光里慢慢倾身,朝他张开手,“我回来了。”
几乎是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谢临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只觉心里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缓下来,眼前模糊一片,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喜悦。
他双腿发软,却仍是快走几步上前,伸手一把将他拥住,也不顾那一身的血污,只是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哽咽难言。
“别哭,阿临,别哭。”沈承渊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抬手搂住怀里不断发颤的单薄身子,轻柔抚摸着他的背,“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谢临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感激与后怕宛如一只大手将他的心脏紧紧攥住,胀痛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他不会有事,可沈承渊旧伤未愈,大当家又武功盖世,他很清楚以如今的境况来看,结果如何委实难料。
但他真的不知道,如果门开之后站在门外的那人不是他,自己又会如何。
可是还好是他。
还好……
谢临伏在他怀里,无法自制地泪流满面。
沈承渊稍稍松开他,两手托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看着那满脸的泪痕,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谁拿软刺轻轻扎了一下,又疼又麻。
他屈起拇指,带着些粗粝的指腹轻轻替他揩去泪水,柔声道:“别哭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温柔一哄,谢临眼泪顿时掉得更凶,几乎抵得上决了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沈承渊擦得手忙脚乱,可那眼泪却没有半点收住的趋势,他只好轻轻摩挲着谢临微红的眼尾,无可奈何地低笑一声。
“军中都说谢军师温和淡然处变不惊,若是叫他们见了你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你的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谢临想,去他的温和淡然处变不惊,方才那久得看不到尽头的漫长恐惧与紧绷的精神几乎让他情绪崩溃,现在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现在就是谢怀瑾站在这儿,他也要先抱着沈承渊哭一场再说。
许是他这一句玩笑缓解了一屋的沉闷压抑,谢临的身子终于不再颤抖,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
情绪一平复,立马就意识到自己这些丑态都被他一一看了去,谢临脸上一热,忙将下巴搁在他肩头,侧脸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脖颈以掩饰自己的羞惭。只是感受着那条脉搏有力的跳动,他眼眶忍不住又是一热。
“我愿意。”他说。
很明显地,沈承渊浑身一震。
很难形容那一刻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像是不知所措的震惊,又像是终于求得所愿的激动。
因疲惫与失血而苍白冷硬的唇微微颤抖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一股酸涩直冲眼底,眼前骤然蒙上一层水雾。他闭了闭眼,竭力忍住落泪的冲动,轻声问道:“阿临……你说什么?”
一向冷面无情的容安侯,何曾有过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
谢临双眸清亮如星,其间像是含了一泓荡漾春水,在浅淡的落日余晖里流光溢彩,摄人心魄。
“我说我愿意。”谢临声音低柔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从今往后,一直留在你身边。”
那一刻,沈承渊英挺的眉宇间覆上一层石破天惊的柔和笑意,正如银光乍现,寒潭花开,像是卸去了一身清冷,唯余温柔。
“阿临……”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能压住胸口一阵剧烈翻涌的血气,随着不可抑制地吐出一口血,他整个人也似是被抽空了力气般往后倒去。
谢临心中大慌,想伸手扶住他,却因力气悬殊过大而被他带的一个踉跄,两人一起跪坐在地上。
谢临说的对,大当家并非池中之物,是以方才那一战他乎已经耗费了太多心力,全身多处负伤,但其实外伤还在其次,内伤才是主要。能撑到回来找他全凭一口气顶着,这口气一松,剧痛与晕眩就如没顶狂潮般铺天盖地而来。
只是躺在平安脱险的谢临怀里时他却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谢临正颤抖着手扯开外袍,用力按在他胸口不知哪一处伤口上,脸色煞白,眼圈通红,看上去无助又可怜。
也许是不想他再这样哭下去,他抬起手,覆在谢临与他一样冰凉的手上,低声喃喃道:“阿临,我喜欢你。”
身边的人微微一僵。
但他没有停顿,许是怕自己一旦停下,日后便再无机会说出这些了:“我这二十多年来性情凉薄,于感情上向来浅淡……可遇上了你,我自此方知喜怒哀乐酸甜悲苦,原来生而为人有这许多情绪。这是我头一次……这样在意一个人。”
“我知道,”谢临声音沙哑得可怕,“我一直都知道。”
谢临抱着他,俯下身去将脸贴在他冰冷而毫无血色的脸上,强行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从与你共饮的那晚起,我就知道了。”
沈承渊眼前模糊了,耳边一阵阵轰鸣,却唯独这句听得无比真切。脑中闪过那晚清凉的夜风,那个带着酒香的温柔绵长的吻,他慢慢勾起唇,涣散的眼底浮起温热的喜悦。
原来他的阿临,也是愿意的。
“别睡啊,别睡。你听我说,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我带你走,我们现在就回去。”谢临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脆弱得仿若一触即碎,泪水被他强行按在眼眶里,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穿过他的腋下整个将他扶住,摇晃着站了起来。
“我们这就回家。”
这一场单打独斗,沈承渊虽得了胜,却也赢得并不那么容易。西夷大当家一生痴迷武功,与他这种除了战场很少动手的自然不同,既能提出与他对战,也就不比寻常人那样容易打发,更何况这场战役以生死为注,他更是不得不全力以赴,拿出了十成十的真功夫,才勉强险胜这位大当家。
大当家临死前大呼痛快,觉得与沈承渊当是棋逢对手,能与他如此酣畅一战算是死得其所。
他在出战前曾留了封信给自己这帮子兄弟,告诉他们自己此战非生即死,若自己输了,他们非但不准寻仇,日后还要力所能及地协助这位忠武将军。
有了这信,谢临带着他求二当家施救,甚至借马车离开回营也都没有遇到什么阻挠。
后来,谢临思来想去,还是对大当家这种以命相搏的疯狂行为表示无法理解。
沈承渊闻言淡淡笑了,思忖着说:“这世上有人爱武成痴,若是到了一定境界,那么其后的人生里所求也就不过一次痛快对战。”
“为了对战不惜搭上性命?”谢临睁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沈承渊回想起当时完颜大当家那堪称满足愉悦的神情,点了点头。
谢临还是无法理解,武功之类的东西离他太过遥远,他也无从体会。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理解了,这时候他想到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稍稍端正了身子,认真地看着他:“那你会吗?”
沈承渊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也就没有急着回答,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阿临觉得呢?”
谢临静静看了他片刻,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不以为然,他忽而放松下来,斜靠在榻上晃了晃腿:“你不会。”
那双腿纤细修长,被掩盖在长衫下的美好轮廓愈发惹人遐思。沈承渊干脆将他那双不安分的腿搂过来搁在自己腿上,挑眉问道:“为什么?”
“你并没有到爱武成痴的地步啊。”谢临无谓地朝他一笑,“以我所见,你习武是为了保人自保或是战场杀敌,又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称霸武林。不过就算你会,我也会及时帮你悬崖勒马的。”
那一笑并没有刻意勾人的意思,可微微弯起的明眸在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却显出难言的澄澈动人来。沈承渊只觉喉咙一阵发紧,忙移开视线,道:“你说的是。”
他或许没有爱武成痴,却因这一笑痴了。
大梁这一仗打得很完美,几乎是全胜而归,不仅一举挫败了西凉活捉了其大将军,还顺带打压了蠢蠢欲动的西夷部落,是近些年来少有的大捷。
虽然中途遭遇了被西夷偷袭营地、军师被人掳走、将军孤身前往解救负伤而来等几个小插曲,但也还是无损将士们的满腔喜悦激动。
当然,如果没有那日军师满脸泪痕地扶着浑身是血的将军踉跄摔下马车,不顾一切地跑进营地嘶声喊着军医的那一幕,他们就更加喜悦激动了。
原地休养了一段时日,沈承渊的伤势在西夷二当家的妙手与军医的稳固之下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一众将士也就理所当然地举行了一场庆功宴。与上次相较,这回的就更显盛大热闹。虽无丝竹管笛、笙歌曼舞,却也杯盘相撞、篝火通明。
身边的人都是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大伙有着过命的交情,自然也最想与彼此分享胜利的喜悦。熊熊火焰旁,一张张被火映成暖红色的笑脸温厚朴实。
往往在最简单环境里的笑声,反而比雕梁画栋里的笑容要来得真实许多。
沈承渊作为将军主帅,此时也只能与李安鸿坐在一处,在一众手下的频频敬酒中不断举杯。但他酒量很好,几番下来也只是脸颊微微泛起一丝薄红,并没有如李安鸿那样喝得东倒西歪。
将士们喝得酒气冲天,有许多敬仰或喜欢军师的,都趁着将军不在端了酒跑来谢临跟前想同他共饮,却没料想将军虽人不在跟前,竟还下了命令说军师酒量不好不准叨扰军师,让众人大跌眼镜,却又不敢违背将军的意思,一个个垂头丧气扫兴而归。
待到酒尽人去杯盘狼藉时,已是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