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十年梦魇
“此话当真?”
长春宫外,徐公公看着眼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天牢侍卫,神色很有些复杂。对方听了问话便是猛地一通点头,这让他更觉头疼了。
那侍卫却是不知内情,只是牢头大半夜地将他叫起来,说是牢里关着的小公子高烧不退,人已经没了反应,瞧着似乎快不行了,要他赶忙去向皇上禀报。
他也不知道为何天牢里的人生个病还要惊动皇上,但他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跑去紫宸殿外,却被告知皇上今夜去了长春宫。
长春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宁妃娘娘的居所,皇上此时在这儿还能做什么?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时候进去,在长春宫外见了徐公公就跟逮着救星似的扑了过去。
徐公公听完,其实也不比他好到哪去。他此时可真正是左右为难,既怕耽误了谢临病情,又不敢冒冒失失在这个关头进去叨扰皇上,只好苦着脸搜肠刮肚地想主意。
“要不这样,先让太医院找个值夜太医去看看,待天明了再将此事禀告……”
“什么太医?”
徐公公一句话来不及收尾,一道清脆的女声便自身后切了进来,生生让他将“皇上”二字咽了回去。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心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却也只能无奈转身,躬身行礼:“公主……您怎么来了?”
谢晚晴顾不得回答,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急急问道:“你快些说,是不是谢临出什么事了?为何要叫太医?”
“这……”徐公公欲言又止,不是他有意想隐瞒什么,实在是这位公主行事太过任性乖张,又将谢临看得十分重要,这事若是让她知道,只怕又会闹出什么风浪来。
他这态度几乎就是变相地告诉她谢临出事了,谢晚晴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厉声道:“快说!到底怎么了?!”
那侍卫被吓了一跳,忙去看徐公公的脸色,只见他叹了口气,闭上眼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他也就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话向公主复述了一遍。
谢晚晴听了那句“快不行了”,整个人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一阵风似的从两人眼前消失不见了。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阵堪比索命的拍门声。
“父皇!父皇你快出来!”她一边拍门一边嘶声叫喊着,那嗓音清亮高亢得几乎能传遍整个长春宫,就连宫外守夜的侍卫也听得一清二楚,纷纷探出头来张望。
“谢临病了,难道你还要将他关着吗?你再不出来,见着的就只能是他的尸首了!”
“哎呦我的公主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徐公公脑子嗡的一声,顿时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连忙上前跟几个侍卫宫女一起,好说歹说想将公主拦下,却又不敢真的使力。
一时间,长春宫外闹作一团。
承禧殿内,暖香袅袅,一派暧昧春景。
轻纱帐幔之下,本已累了一晚的谢怀瑾忽地坐起身来,连外衣都顾不得披就匆匆下了地。
躺在他身侧的宁妃青黑长发瀑布般流泻满身,一张俏丽的鹅蛋脸上余留着尚未褪尽的嫣红春色,揉着眼疑惑不解地问:“这么晚了,皇上去哪?”
谢怀瑾一面扣着内衫一面皱眉随口敷衍:“有点事。”
外间的吵闹声听得分外清晰,待听了个大概,宁妃登时面色就是一变,慵懒之色褪了大半。她眼珠转了转,披着一层薄纱下了床,上前搂住谢怀瑾的手臂,语带娇憨:“皇上别去了,说好了今晚留在这儿陪臣妾的。”
“放开。”谢怀瑾淡淡道,视线再未被她这一身娇美妆容吸去半分。
宁妃尚未察觉出他话音里的冷冽,兀自抱着不肯松手,企图以撒娇来留住他:“皇上……”
话音未落,谢怀瑾一个使力便无情地将她甩开,随后大步踏出宫门,再没多看她一眼。
宁妃一个踉跄没站稳跌在床边,难以置信地望着皇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嫉恨、不甘与委屈一齐涌了上来,扭曲了那张原本美艳动人的脸。
这段时日皇上虽常常来她宫里,却多是说几句话便罢,留宿也甚少与她同床,她其实并没有外界所言那样光鲜。今日好不容易留得一次与皇上同床共枕的机会,却平白又被那小贱人给搅和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那么得皇上宠爱,不过是生个病而已,却还要皇上深更半夜亲自前去照看不成!
宁妃跪坐在床沿,纤长五指紧紧攥住锦被,几乎要将它抓出个洞来。
迷蒙间,谢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同样是身在牢狱,同样是发着高烧,不过九岁的孩子抱着膝盖蜷在天牢一角,一双黑如墨石的眼茫然地大睁着,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烧得脸颊通红,过度的干渴让他嘴唇干裂,微微张开就是钻心的疼。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是,生死关头,这些与他并不亲近的所谓亲人,有谁会管一个庶子如何?
耳边姨娘抱着他的几个嫡亲兄弟哭得肝肠寸断,他却只觉聒噪。他们从未拿他当过亲人,他自然也不必再自作多情地凑过去,同他们一道抱头痛哭。
有什么用呢?他皱着眉烦闷地想,不过是个死罢了,死了又能怎样?
对他而言,这短暂又极尽凉薄的一生实在是没什么好留恋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能管什么用?!”
他父亲严厉的训斥并没能止住妻子的悲泣,反倒惹来姨娘的埋怨:“你还说!要不是你行事不端,皇上又怎会下罪,到头来还连累我们要跟你一块去死!可怜我的两个孩子,他们还这么小……”
太尉对她这番言论无话可说,其实他心里清楚,皇上对他忌惮已久,这次是铁了心要办他们太尉府,又岂是一句行事不端就能概论的?
但这个中利害,同她一介妇人说了也是无益,只得随口斥道:“你看看你如今这样,还有一点太尉夫人的样子吗?!你再看看临儿!没想到到头来我这几个儿子里,却是只有他能沉得住气!”
夫人被他这话气得浑身颤抖,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张口怒道:“死到临头,沉得住气又怎样?我看他是被吓傻了!你若真觉得你这庶子好,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来说这些有什么用?!”
没想到自己将死之际,竟还能听得父亲一句真心夸赞。谢临疲倦地闭着眼,冷冷地低笑一声,却是懒得理会他二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哭泣声与争执声突然止了,像被谁强行扼住了喉咙,只能偷偷发出些许微弱的抽泣。
骤然的安静让小小的谢临有些疑惑,他睁开眼,恍惚的视线里逐渐露出一双深青色鹿茸靴,很是富贵的样子。大概是什么达官贵人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那人往近踱了几步,却在他面前停下了。一道灼灼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后那个人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这是太尉家的孩子?”
立刻有人恭声应道:“回皇上,正是太尉宋家的三公子宋临。”
皇上?
不知是冷还是因为骤然听到这两个字,谢临浑身一颤,更紧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团成小小的一个球往墙角缩去,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被注意到一般。
那人却并没有因他此举而将他就此忽略:“朕瞧着这孩子怪可爱的,不如就让他跟在朕身边吧。”
迷蒙间他还记得,就是这句他曾以为是救赎实则是深渊的话,注定了他后来整整十年的痛苦。
周围的惊诧声逐渐模糊了,谢临却更深、更深地向后缩着,想要避开那个人伸过来的手。
不要过来,他想,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吧,我不想被你带走,不想被你囚禁,不想一辈子都只能仰仗你的宠爱活着……
你是皇上,你威加四海坐拥天下,万里江山都是你的,为什么不能分一个小小的角落给我呢?那么多可爱的小孩子,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呢?
求求你,放过我吧……
他无声地抗拒着,微弱地挣扎着,可那双手却还是稳稳地伸了过来,穿过他膝下将他搂进怀里,像是察觉到他的挣扎,那人低了头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小家伙有些烧呢。”
“别……”谢临用力推拒着他的前胸,声音因高烧而显得格外嘶哑。
“什么?”那人脚步停了停,将耳朵贴在他有些发烫的唇边。
“别带我走,”他用尽力气说着,滚烫的鼻息喷洒在那人耳畔,“求求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他本以为会招致一顿威胁或是责骂,可那人只是一顿,随后竟温和地笑了,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阿临不是答应了,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这声音宛如拨开重重迷雾,抵达耳边,清冷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几乎是瞬间从迷茫中清醒,努力地睁开眼睛,惊异地看见那自己朝思暮念的脸,就这样模糊又清晰地浮现在咫尺之外。
“承渊……?”他努力地靠上那人温暖结实的胸膛,断断续续哑声说着,“承渊,我好想你……”
谢怀瑾抱着他的手一顿。
他看着昏迷中的谢临。前日听闻谢临在天牢里病重时,他几乎是足不沾地一路狂奔到天牢,亲自将人抱回了紫宸殿,这两日除了早朝便是守在他床边,一切都亲力亲为,似乎这样就能弥补他心里那点隐秘的、小小的愧疚。
故意将他晾在天牢漠不关心,泄愤似的频频去往长春宫,实际是怀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的。他想这样谢临该会有些许的危机感,甚至会为了本该给他的宠爱给了旁人而吃醋,耍些小脾气闹一闹,这些他都能由着他,都乐意由着他。
或者那小东西从小娇生惯养的,在天牢里住不惯受了委屈,终于熬不住巴巴地向他服软,这都是他所预想的结局。
可他没想到谢临竟宁死都要与他拧着这股劲。
谢怀瑾看着他睡梦中才难得露出的那一点脆弱,忍不住叹了口气。
昨日他亲自见着谢临,才知那牢头说得没错——谢临的确病得很重,烧得神志不清不知道张嘴,一碗药怎么也喂不进去,最后谢怀瑾无法,亲自含了渡过去,这才勉强让他咽下一些。
这两日谢临昏迷中会零星地说一些话,声音很轻,大多是呢喃着什么听不清的话,有时候是一些清晰的、零碎的哀求语句。
在求他放过他,不要伤害他,而一旦谢怀瑾将他搂进怀里,这个小东西就会恐惧到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在愧疚、心疼之外,谢怀瑾有时也觉得迷惑。谢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怕他的?这个他曾想拿一切宠着的小东西,什么时候起竟对他生了这样深入骨髓的恐惧?
谢怀瑾想不明白。
荣华富贵、无上宠爱,甚至破例的官职,他已经将所有能给予的都给了,寻常人若是得了圣上如此对待,哪个不是诚惶诚恐、奉若珍宝?
为何偏偏这小东西就是不知道珍惜呢?
如是想着,他话里难免就多了些烦躁:“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服过解药了吗?怎么还不醒?”
守在门口的小九儿也含泪向他望来。这段时日谢临卧病,他便一直自责着,恨不能以身替之。
面对这两道灼灼视线,鬼医顿时觉得无边压力:“我的皇上哟,这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心里头的事儿我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治啊!”
心病么……
谢怀瑾回头望一眼谢临昏睡中依然紧蹙的双眉,神色一时有些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