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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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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天工之器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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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来到美人秃村,托朴每天早上都不消停,睁眼就看到门外一群姑娘的影子投射进来,姿势各异,不是在趴窗就是在瞥门缝。一听到托朴下床的动静,姑娘们迅速散开,假装路过。

  托朴对此毫无办法。

  随着后援会官方版本2.0出炉,风向如脱缰野马一般扭转。

  这天清晨他依旧看到几个趴窗的身影。

  只不过,换成了男孩子。

  贺一峰开始跟着老天工学习手技。

  九个天工头衔不分排名,各有所长。美人秃村这一支名为“器匠”,非常了解各种物质的特性。

  靠什么了解呢?

  触觉。

  极端发达的手部触觉。

  老天工没有开玩笑,果真倾囊相授,毫无避讳。

  遵照指示,贺一峰首先得蒙着眼睛堵着耳朵,封闭四感度过七天,与外界一切交流只能靠双手触摸。

  “能说话么?”贺一峰绑好眼罩,问道。

  “别说话,摸我。”老天工严肃教学。

  贺一峰打了个寒颤:“摸、摸哪里?”

  “衣服。从今天起,村子里的人看到你也不会主动表明身份,你要按照他们衣饰的材质和纹路辨认出谁是谁。被你摸过的人这七天不会更换外衣,方便你辨认。”

  老天工在村子里地位高,性子又和蔼,家里每天人来人往跟热门景点一样。贺一峰看不到听不见,努力在人群中穿梭,小心翼翼不撞到任何东西。

  他摸到各种物什,用手反复丈量尺寸,直到烂熟于心。走动间手一伸就知道会摸到什么,如何避开,如何拿取。

  他学会了在黑暗中烧水沏茶,用手感受温度变化,判断是该加柴还是减柴,茶水是否过于烫手。

  他摸过不下五十位来客的衣料,有男有女,他必须记住每一个人的穿着特征,后面六天如果碰到摸过的人要能立刻认出来。有些胆大的姑娘故意穿短裙过来,贺一峰入手一把滑腻,面红耳赤地急忙撒手道歉。

  他走出老天工家,沿着环形山崖探索整个村子,细细感受并试图记住途经每一户墙体的触感。

  老天工的房子是木制,打磨平滑后刷过桐油,没有一根木刺。承重柱下方有很多浅浅的划痕,像是搬家具时擦挂到了,他还摸到有小孩子歪歪扭扭的笔迹刻着谁谁谁是狗屁。

  隔壁一家的房子是石头建造,不是方正规整的青石,而是大小参差的石片一层层堆叠起来,类似羌寨的风格。正午时分天气炎热,这面石墙摸起来却十分凉爽,入手有细微的剥离感,用力抠能抠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

  斜对面大叔的房子是用村子里烧制的土砖砌成,粗糙,坚固。他像盲人一样认真触摸每块砖上的颗粒,发现这些颗粒分布竟然有规律,成螺旋形向外散发,如果漆成彩色应该会很好看。

  他数清楚了村子里总共211栋房屋,建造墙体的材质有31种,超过1/3的房屋由两种以上材质混合建造,搭配比例各不相同。他有信心只要触摸一下墙就能知道这是谁家的房子。

  晚上村里有一场寿宴,贺一峰被老天工强拉着整晚都在摸人辨认,陆陆续续摸过几百个人,几乎没有时间吃东西。

  看似一模一样的布匹,摸起来还是有差别的。可以按照针脚疏密来区分,或者按照编织技法,是一根压一根还是两根压三根。如果仍然区分不出来就得琢磨点儿别的。贺一峰捏着一位大妈的袖口入神地揉搓,感觉到了经常捋起来的折痕,操持家务的磨损,还摸到一根葱须。

  有人塞给贺一峰一块刻了字的木板,虚心请教有没有语法错误。

  他曾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摸到过这种木板,纹路深,剖面糙,易变形,字又刻得小,一摸上去全是纵横交错的木纹,感觉不到哪里有字。

  贺一峰凝神静气,指尖的神经元跳动着,伸出无形的触须一寸一寸在木板上探索。

  好家伙,刻的还是英文。

  You jump, I'll follow the jump.

  杰克和露丝已经渗透到美人秃村。

  I’ll中间的撇号刻漏了,他费尽心力从同样垂直的木纹中把这三条竖挑出来。

  即便都是竖,天然的和人工的也有明显不同。

  他发现天然的竖纹隐隐能摸到生长脉络,沿走势崩裂,道道纹路一脉相承。人工的竖纹则硬生生把脉络凿断了,衔接生涩,有不通畅之感。

  贺一峰就这么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了七天。

  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他把手当成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触觉统领五感。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原来手上的神经系统能这么灵敏,这么情感充沛,这么会思辨。

  是的,思辨。

  他终于明白了蓝绿老丐……哦不……黄天工曾经说过的“用手思考”是什么意思。

  手有记忆。当摸到熟悉的手感时,手部的神经会判断出摸到过还是没摸到过,大脑只是被动接收信息。

  手有反射元。当大脑还正在分析接收到的信息时,手可以凭借经验先一步做出反应。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人被烫到的时候会下意识立刻缩回手,而不是等大脑传输指令。

  老天工要教给贺一峰的正是习惯用手思考,让手的反应比大脑更快速、更精确、更敏感。

  贺一峰摘下眼罩,找了间昏暗的柴房待了一天,让眼睛重新适应光线。

  他迈出屋子,如同新生。

  日头高照,人声鼎沸,世界从默片变成了环绕立体,一下子活生生得有点虚幻。

  他的触觉依然在鼓动,在膨胀,不停刷着存在感。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手部皮肤好像被剥掉了,敏感得能抓住风。

  “哟,贺医生出关啦?”一个不认识的男青年抱着各种工具从他面前经过。

  贺一峰习惯性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轻轻摩挲。

  “啊,啊,啊,抱歉!”他突然醒悟过来,眼睛已经看得见了。

  男青年笑了:“摸吧,全村都快被你摸遍了,不摸我不公平。”

  老天工早饭吃了点儿重口的东西,嘴里含了茶在院门口咕噜咕噜漱口。

  他听见声响走出来,扔给贺一峰一块料,考问:“谁家墙用这种料?”

  贺一峰揉捏几下,成竹在胸报出好几家,分毫不差。

  老天工吐出漱口水,把陶瓷茶杯顺手递交给他:“说出我家里跟这个材质相同的几个东西。”

  贺一峰对老天工的家最熟悉,每个角落都探索过,立刻答道:“厨房里最大的汤碗、书房架子上左数第二个壶,还有客厅窗台摆的细颈花瓶。”

  “家里陶瓷的器皿不少,你为什么单单挑这三样?”老天工追问。

  贺一峰边思考边答:“说不太上来,就单纯凭手感,我觉得曾经在那三样东西上摸到过一模一样的厚度、脆度、还有烧制留下的特殊纹路,一摸就想起来了。我猜这几样东西是一炉烧制的。”

  老天工露出惊喜的表情:“贺医生啊,你的天分果然很好,我以为第一阶段要反复来上好几遍才能达到目前的效果。今天进入第二阶段吧。”

  第二阶段,破坏。

  “你现在触觉勉强超过了视觉,能用手去认识眼睛看不清的东西,堪堪算是入门。”老天工在院子里下蹲、伏地,做起早操,“接下来你要去了解物体的内部构造,最好的方式就是破坏。”

  嘶拉~~~~

  老天工动作太猛,裤子崩裂,露出里面玫瑰红的底裤。

  贺一峰忙扭头,视网膜一片俗艳残影。

  老天工捂着裤子飞快地窜回屋,从窗户扔出几块大小不一的材料吼道:“拿去!把这些材料一锤子破开!不能乱砸,破开的裂痕必须沿着上面画好的线。”

  贺一峰捡起这些材料,抱了个满怀。

  男青年也抱着满怀的工具,被老天工的品位辣到。他朝贺一峰笑笑:“走,去看男神洗洗眼睛。”

  男神趴在学校屋顶,据说已经趴了好多天,只有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候才下来。

  “托朴?”贺一峰仰头往上看,“你在干啥?”

  托朴嘴里咬着一卷电线:“修太阳能板。”

  几天不见,托朴晒黑了。淡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光,意外地好看。

  贺一峰把老天工给的材料找了片大树叶一卷堆在墙角,随即也爬上屋顶:“进展怎么样?”

  “接倒是勉强接上了,但转化效率很低,晒一整天的能量只够烧两壶热水,离洗澡还很远。”托朴烦恼地挠头,低声说:“你不知道村里那帮女孩子有多么盼望能洗太阳能热水澡,天天都在下面蹲守,我压力很大啊。”

  贺一峰看了看下面翘首以待的一帮女孩子。女孩子们人手一本书,席地而坐在操场上,看书看累了就看看托朴。

  明显不是在蹲守热水器,是在蹲守你吧?贺一峰暗想。

  他指着爬上爬下忙着递工具、敲钉子的几个男生说:“你不还有帮手嘛?这帮男孩子也都挺精神的,应该能帮你分散下女孩子们的注意力。”

  托朴脸一青,十分不自然:“我……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或者贺医生你有空的话来搭把手更好,我不是很想让他们帮。”

  贺一峰不解,太阳能是给村子造福的事,“为什么不让他们帮?”

  说话间,路上遇到抱工具的那位青年正好抬头。

  与屋顶两人撞了对眼。

  男青年发现托朴在看他,兴奋得打了鸡血,从地上用力捧起一个沉重的石磨,高高举过头顶。

  健壮的身形,紧绷的肌肉线条,阳光从背后洒过来勾勒出一幅大卫般的美好轮廓。

  男青年憋住一口气不敢松,从牙根泄出声儿:“托朴,这个磨盘放哪儿?”

  贺一峰看着那个巨大的磨盘,隐隐为他觉得腰痛。

  托朴僵硬回答:“我、我不用磨盘,你随便放吧。”

  男青年乖顺地说了声好,做样子挪了几步把石磨放下,有些得意地瞟了一下四周。

  “好!”女孩子们纷纷鼓掌。

  贺一峰以为这帮男孩子不满托朴受欢迎,要在女孩子们面前比一比,挣表现。

  青春年少,为爱冲动,出点幺蛾子很正常,自己读书时也曾为追女孩子干过傻事。

  另一个男生不服气了。

  这名男生正拎着工具包顺梯子往屋顶爬,见状几步退下来,把外衣一脱露出里面的紧身汗衫,背肌煞是好看。

  他把一个根本用不上的大陶罐背在背上,三角肌隆起,力量感十足。

  “托朴,你看看这个泡菜缸子怎么样?酸味儿能出得很到位,喜欢的话我给你做一个。”男生把沉重的大陶罐背上屋顶,就为了让托朴看一下。

  托朴虽然真心爱吃酸辣食物,在这种气氛下也不太想要泡菜坛子:“谢、谢谢,不好带。”

  男生遗憾地把大陶罐背下去,走出几步又不甘心的回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饭盒递给托朴:“你尝尝,这种坛子腌出来的酸菜最好吃,全村没有比得上的”。

  饭盒里红色的泡甜椒、泡仔姜、泡豇豆、泡白萝卜皮、泡苦青菜,红红绿绿摆得很漂亮,散发着极其诱人的鲜香。

  贺一峰在旁边闻着味道,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不得不说,这盒菜正中托朴要害。

  托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收下向男生道谢。

  男生非常高兴,叫嚷出来:“还有一碗米饭,我去拿。”

  蹬蹬蹬,男生下梯子又上梯子,取来米饭。

  “啊,筷子!”男生又上下梯子一趟去取筷子。

  贺一峰无语地看着他上下来回三、四趟,始终没有取下背负的大陶罐,由衷赞道:“你力气真大!”

  男生脸一红,激动地看向托朴。

  托朴捧着饭盒、米饭、碗筷、以及后来强行塞入的两个饭后水果,表情五彩缤纷:“我的工具包……”

  “啊!”男生背负重物,迅速转身准备跑第五趟。

  “算了算了,”托朴拉住他,“先吃饭吧。”

  男生被拉一下仿佛中了大奖,从脖子红到耳朵后面,同手同脚晕晕乎乎。

  “起开!”梯子那头又冒出一个男青年,把泡菜男生挤开。

  第三个了,贺一峰暗数。

  三号男青年是冷酷型,估计平时话不多,面部肌肉也用得不多,此时对托朴努力挤出一张僵硬的笑脸: “给,你的工具包。”

  托朴接过,口中诚挚地道谢,身子却偷偷往后挪。

  三号察觉到托朴的意图,单手用力一撑跳上屋顶,甩开长腿直接跨越过蹲着的贺一峰,把托朴堵在屋脊和自己之间。

  贺一峰惊叹:这臂展,这腿长,身高起码1米9往上。

  三号不善言辞,上手就是一个壁咚:“托朴,太阳能板还要吗?我再去仓库扛。”

  托朴身高也有1米8,硬生生给衬托出了娇小感,礼貌而尴尬地微笑:“再、再要一个就好。”

  贺一峰没看明白。

  底下一群女孩子振臂喝彩:“会长加油!”

  “什么会长?”贺一峰朝一个眼熟的女孩子不耻下问。

  “后援会呀。”女孩子骄傲地挺起胸。

  “会长不是你吗?”至少上一次询问挖姑娘信息的时候,她是这么自称的。

  “下台啦,”女孩子握拳,坦言失利,“投票竞选惨败于新会长。”

  “所以这些男生也都是后援会的粉丝,不是来拆台的?”贺一峰有点琢磨过味儿来。

  “什么拆台啊,”女孩子义愤地为同伴正名:“这些都是我们后援会的骨干!行动力和抗压力双高!”

  屋顶上,三号仗着身形魁梧,步步逼近。

  托朴只剩下两个选择:熊抱,还是踹开?

  卧槽!贺一峰再迟钝这下也反应过来了。

  佩服佩服!

  居然通杀。

  依照托朴的家教,他断然做不出踹人的事。看在同行一路的份上贺一峰出声救援:“这位兄弟,你跟我来拿一下新型太阳能板,超高效的。”

  托朴找到一处缝隙,艰难探头:“牛泰然那个吗?”

  “是的,”贺一峰大声强调:“我之前跟老天工提过,老人家也很期待。”

  三号回转身。

  黄天工曾在村子里大力普及过能源的重要性,人人眼巴巴望着这片太阳能。

  会长作为年轻人的表率,要拈得清轻重。

  三号犹豫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扶梯下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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