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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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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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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秦国所作所为真是越发猖獗,连连侵扰边境地带。百姓不胜其扰,奏折连连,现下需得想出一技平息战火,方可保障边地百姓安危。”

  众臣齐齐列作一排,闻言,皆低头屏息等待魏王表态。魏王眉毛一颤,眼尾蜷了起来,使得那交织的皱纹更加明显,他偏头看向方才说话的大臣,愈发显出老态龙钟之感:“那魏爱卿,你倒是说说,孤该怎么办?”

  那说话之人正是魏相魏齐。他敛袖福身,语调波澜不惊,眉梢却微微翘起,透出一点狡猾诡谲的味道:“秦国铁骑雄兵乃当世第一,硬抗不可,损己利人。因而,臣以为,当议和,暂为缓兵之计。议和,无非割地、赔款、和亲,依当前情况而言,和亲最为合适。”

  朝堂上立时响起嘈杂的议论声。魏王兀自思量起来。此言正中他心意,秦国之力固不可抗,他作为魏国的王,也不可长他人志气地提出议和一说,而割地赔款和亲之中,代价最小的便是和亲。固然,对于和亲之人而言,葬送的是一生,但与国家大事相较,一个无关紧要女人的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于是慢吞吞地捋着胡子道:“和亲,也未尝不可。但本王膝下公主皆年幼,唯有安平行过成人礼,但她却是指了婚的。”

  魏齐一挑眉,眼风扫过一位清瘦的紫袍大臣,紧凑的眉眼显得讽刺而尖刻:“大王忘了吗?江将军的那位义父,楚先生,原就是秦国的,据我所知,他的女儿正值婚龄,大王可封她为公主,让她代魏国嫁过去。大王宅心仁厚,许他们在魏国住了这些年,如今正值危难之时,他们略出薄力,应当也无可厚非,况且封一个民女为公主,也算是荣耀加身,给足了风头,于情于理都不亏。你说是吧?江将军?”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位紫袍的大臣。江辙抬头望向魏齐,目光淡淡的,虽未发一言,却透出股锥刺般的寒意,竟令魏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众人都嗅到了些异样的味道,皆识时务地缄口不言。

  关于江辙的那位义父,一直是个敏感的话题。他从秦国叛逃,落户于魏国,其中当然有魏王的许可,但却也不可否认的,是魏王心中的一个隐忧,魏王难免对他多加防备。于魏齐而言,他则是让魏齐颇为忌惮的敌手,他虽隐居山林,混迹市井,却丝毫不妨他耳目,天下之势依旧了然于胸,否则也教不出江辙这般善于审时度势的义子。他惧怕他这仿佛无处不在的黑洞,也忌惮江辙这把锋利无双的刀。

  魏王也同样。

  对于一国之君而言,木秀于林,若忠于我,必悉心栽养;若其心有异,必摧折之。

  魏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看向江辙,慢吞吞地开口:“孤认为魏爱卿所言有理,不知江爱卿有什么看法?”

  江辙向前走了一步,声音略显低沉,却很沉稳。他道:“臣反对。”

  意料之中回答。但这话一出口,是公然驳了君意。众臣皆面面相觑,连魏王的脸色也变了几变,很不好看。魏齐觑魏王脸色,连忙抓住时机,露出点恰到好处的怒意,诘问道:“将军此话是可意?难不成国难当前,将军却还要因私情而继续优柔寡断吗?”

  将“优柔寡断”同雷厉风行的将军联系在一起确实好笑,但江辙重情重义却是人尽皆知,逞论于他有涌泉之恩的楚家。

  江辙抬头看了义愤填膺的魏齐一眼,清冷的眼睛像是含着鄙夷与讥讽,一下子堵的他哑口无言。

  江辙淡淡道:“国难当头,却以女子挡剑消灾,此为懦夫所为,日后,吾辈有何颜面见家中父老?又有何颜面死后立牌于族中祠堂?”

  一席话直说的众人面红耳赤,连魏王也被话中直白的讥讽呛了一呛。

  魏齐急怒道:“你、你强词夺理!”

  江辙没有理他,依然用他那种低沉缓慢的声音平静道:““遣妾一生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臣深恶之,宁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躲在妇人之后苟安。”

  魏王叹了口气,看上去有些疲惫,却也不再坚持:“那你以为如何?”

  江辙垂下眼,掩去了眼中的情绪,缓缓道:“未战便长他人志气,不战自败。臣愿白甲红袍,请命卫国。”

  楚绿妆把锄头立在一边,从大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捕鼠夹藏在方才挖的坑里,捡了几根粗细得宜的树枝放在坑上,又铺了些稻草盖在上面,最后她将稻草匀了匀,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处正常的草地。做完了这一切,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松子均匀撒在了草堆上。

  楚绿妆站了起来,插着腰满意地看着自己挖的陷阱,拍了拍手,捡起锄头,鬼鬼祟祟地四处瞟了一眼,矮身钻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她屏息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小东西被松子的香味吸引来了。

  那是只还没成年的小松鼠,灰色的猫,看上去呆呆的。它看到陷阱上散落的松子,迈着小短腿噌噌噌就跑了过来,不过,好在它还是有一点头脑的,及时在陷阱边停下了。它围着松子转了个圈,似乎有些疑虑。

  楚绿妆躲在灌木丛后,举着两把草放在头顶,探出头来两眼放光地偷偷望着它,看它久久不踩陷阱,急得不行。

  可能最后美食的香味还是打败了它心里的疑虑,小松鼠不再犹豫,抬脚就踩进了陷阱里。

  “咔哒”一声,好吃的松鼠还没反应过来到手的松子怎么就没了,一只脚就已经被捕鼠夹夹住了。

  捕鼠夹被改造过,夹在腿上,不很疼,却跑不了。

  “哈哈!”楚绿妆倏地从草丛里蹦了出来,大喜过望地从陷阱里抱出小松鼠,取下它脚上的捕鼠夹,摸了摸它的头,然后装模作样地严肃下来,凑近了人五人六地教训道:“你妈妈没有告诉你荒山野岭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吗?笨松鼠!怪不得这么胖呢!”她把那只呆呆胖胖的松鼠举在头顶,笑眯眯地自言自语:“本来以为今天抓不到呢,结果抓到了一个长得这么好的,嘻嘻,以后有东西陪我玩了。”

  松鼠刚刚受到了欺骗,又受到了人身攻击。很是沮丧,任楚绿妆怎么逗它都不理。楚绿妆郁闷地挠了挠眉毛,望了它一会儿,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把松子。

  松鼠傲娇地扭过头去,表达了自己部位五斗米折腰的中心思想,楚绿妆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抓了一把。

  松鼠终于有些动摇了,艰难地扭着头,楚绿妆觉得它这个反应实在好玩,就故意把手心的那把松子凑到了它嘴边。

  松鼠终于忍受不了诱惑,一梗脖子,风卷残云地把那把松子给吞了,吞完也自觉没脸见人,缩起脖子,羞愧地把头埋在了爪子里。

  楚绿妆哈哈大笑,觉得可爱极了,便揉了揉它的头,扛起一边的锄头,喜气洋洋地回家了。

  楚绿妆回到家,便看到了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这马车上刻着复杂的徽章,既不过分奢华也绝不寒碜,楚绿妆是识得的,她当即放下锄头,兴奋地跑进院子里:“爹,娘,江大哥来了吗?”

  楚夫人摸了摸她的头,解开她套在身上脏兮兮的围裙,带着宠溺数落道:“你呀,好歹是个女孩子,不要总是咋咋呼呼的。你今天又去哪儿了?把自己弄的跟只泥猴子似的。”

  楚绿妆满不在乎地说:“女孩子又怎么了,我将来是要和江大哥看齐的,偶尔不拘小节也无伤大雅。”她抱着松鼠,四处望了望,没看到人:“怎么没看到江大哥?今天我抓到了一只松鼠,还想跟他炫耀炫耀呢!”

  楚夫人摸了摸圆滚滚的松鼠,笑道:“你江大哥和你爹说话呢,估摸着这会儿也该说完了。”

  她话音刚落,楚裘便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布衣草履,大有一种智者隐于世的味道。他身后跟着一个紫衣清瘦的男子,身上同样带着那股不染烟火气的冷清。

  只见楚裘叹了口气,同那人道:“魏王疑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纵然我什么也没做,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始终放心不下我,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这次还牵扯到妆儿身上。”

  江辙道:“只要我在,定不会叫人伤她分毫。”

  “这一次,倒是连累辙儿你了……”

  “无碍。我手握重兵留在朝中本就惹他忌惮,我这么做刚好合了他的心意,他也不会再为难你们。”

  楚裘沉默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肩膀也未必比谁宽,却要担起这么多不属于你的担子。苦了你了。”

  江辙看向不远处的楚绿妆,一贯不怎么生动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能护着你们,我愿意。”

  楚裘道:“你可要多小心魏齐,我知道你不屑于和他争斗,但小人,不可不防。”

  “嗯。”

  楚绿妆一扭头,刚好看见了他们冲他们灿烂地笑了笑,然后奔过来一头扎进楚裘怀里:“爹!”

  楚裘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她的头:“哎哟!你呀!”

  她伸出脑袋望向站在楚裘身后的男子,只见他温和地望着她笑,楚绿妆也见过不少男子了,可只有他能笑出那股含蓄端方的味道,平平淡淡的。

  楚绿妆喜笑颜开,蹦到他面前:“江大哥!”

  不知江辙同楚裘说了什么,两人出来时,面色都有点不大好看,脸上都挂着显而易见的忧愁。楚绿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不想多问。她于是把怀里的松鼠举起来,献宝似的说:“我上次说我自己肯定能捉到松鼠的!你看怎么样?我厉害吧!”

  她说着,还不停地瞟着他的神色,眉飞色舞的,又神气又骄傲。江辙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点点头:“嗯,妆儿真厉害。”

  楚绿妆捏了捏松鼠的耳朵,凶神恶煞地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鼠啦!得给你起个名字,嗯,看你长这么圆滚滚的,就叫阿福吧!”

  阿福在她的怀里剧烈地挣动起来,似乎是感觉到鼠格受到了侮辱,想要奋起反抗。

  江辙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意外,楚绿妆取名怎么这么随意。然后他浅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对了,江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来的?嫂嫂呢?”

  江辙愣了一下,随即平淡道:“青舫?她今日不得空,便没有随我一同来了。”

  楚绿妆看上去有些失望:“哦,这样啊。她上次教我鸳鸯的绣法可真是精巧,我还指望这次她还能再教我些别的呢。”她从口袋里摸了摸,随即又兴奋起来:“对了,江大哥,我按照嫂嫂教我的绣法绣了一对鸳鸯哩!”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剑穗,不由分说地塞进江辙的手里,然后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说:“我的绣工不及嫂嫂,有点丑,你不要见怪。”

  江辙望着那条略显粗糙的剑穗,抬起头看她,目光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淀了,那么深邃,恍然望去却像是有些怔忪。他开口:“你……”

  楚绿妆挤眉弄眼地看着他:“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你看,这上面的鸳鸯可不就是你们嘛,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们,想来想去,就绣了点东西,还挺好玩的,刚好嫂嫂教的东西没处用,就当做是祝福了。”

  “哦,对了。”楚绿妆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香包:“这是我绣给嫂嫂的。她这次没来,你就帮我转交给她吧。”

  香包上也绣了一对鸳鸯,针脚粗糙,却足见诚心。

  江辙盯着那个香包,沉默了一瞬,然后垂下眸子,极淡地一笑。他接过她手中的香包,没有再接着那个“你”再说下去:“那我就先代她谢过你了。”

  楚绿妆挠挠头:“哈哈,我绣的比她差多了,嫂嫂不要见怪才是。这刺绣可真实累人的活,估计这两个就是绝笔啦。”

  她揉了揉怀里的松鼠,突然想起来似的道:“哎呀,我想起来还要给阿福做一个窝呢,马上要天黑了,还得给它洗个澡!我先去捡点柴。”

  她说着,急匆匆地转身就要走。江辙突然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一直凉凉的,好像怎么都捂不暖和。楚绿妆被冰的一激灵,愣了一下,回过头。

  “江大哥?”看他久不回话,楚绿妆低低地喊了一声。

  江辙回过神来,松开她,没什么意味地一哂,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放在她手里,他凝目望着那枚玉佩,低头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恍然如池塘里潋滟的波纹,可转瞬就散了,像一段烛灰被风吹的稀稀落落。楚绿妆正疑惑,就听见他淡淡地说:“我在集市里看见这枚玉佩,觉得很配你,就买回来了,准备送你。”

  楚绿妆捏着那枚玉佩,仔细地瞧了一番。纵然她不识玉,也能看得出这玉是上好的珍品,那玉外镶着玫瑰色的金属,流光溢彩,显得低调而贵气,上面还刻着一行小字,楚绿妆举起来仔细地辨认,依稀能看出是一句小诗:不言红妆为谁看,抚眉却对江上霜。

  江辙问道:“喜欢吗?”

  楚绿妆有些迟疑:“这玉佩自然是很精致的,可也太贵重了,都说无功不受禄,无缘无故的,我……”

  江辙淡淡地打断她:“就当是剑穗的回礼吧。”

  楚绿妆想起自己绣的那个玩意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呃,我那个……”

  江辙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往前一推:“好了,我们之间不必见外,你收着就是了。我不日便要出京平乱,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见不到了,你将它当做临别赠礼也无妨。”

  楚绿妆愣了,一时顾不上其他:“什么?你要出征?要多久?”

  江辙道:“时日不定,短则两月,长则半年。”

  楚绿妆又紧张地问:“危险吗?”

  江辙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还好。”

  “哦。”楚绿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玉佩收了起来。她极珍重地将玉佩挂在腰上,然后抬头看着江辙,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啦。”

  她抱着大福往前走了一段,又回过头来,江辙还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楚绿妆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她觉得江辙的目光那么沉,像是要把什么深深刻在骨头里,她扬声道:“江大哥,这次出京平乱,你肯定很快就能回来吧?我还想你带我去京城里听那些老头说书呢!”

  江辙怔了怔,才低低温柔地应了一声:“嗯。”

  楚绿妆这才喜滋滋地点了点头:“那我等你哦!”就举着阿福乐颠颠地跑掉了。

  江大哥说话一向一言九鼎,她并不担心他会食言。

  江辙望着她一路跑进厨房,像只撒欢儿蹦哒的小狗。

  楚裘站在一边,将一切看的分明。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踱了过去,叹息道:“你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江辙转过头来望着他,眸光淡淡的,没有说话。

  楚裘又道:“若你真是……”

  “没有。”江辙打断他,目光像是压抑着什么极大的痛楚,让他看起来总是那么疲惫,他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义父,你知道,不可能的。就不要让我,再增加更多的牵念了……”

  楚裘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江辙抿唇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对他一揖:“义父,就此别过了。”言罢最后又望了一眼厨房的方向,便轻轻一甩衣袖,转过身走了。他走过门前丛丛簇簇的蝴蝶花,紫色的袍角轻轻扫过葱郁的花瓣,衬得他身形更加伶仃消瘦。

  楚裘望着他的马车一句走远,心中郁结。他摇了摇头,转身看向楚绿妆。

  不远处,无知无觉的楚绿妆还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哼哧哼哧地给大福洗澡,大福拒不配合,甩了她一脸的皂角沫子。

  楚裘叹了口气,真正无忧无虑的,可能也只有她一个人了。他抬头望天,眉眼沉了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阴霾——只可惜,躲也躲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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