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

  大约又过了几个月，家中的盐和醋快用完了。

  其实楚绿妆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种气氛的紧绷，爹爹每次一个人的时候都会深深地皱着眉，母亲不敢打扰他，但也一脸忧色，有时还会偷偷地抹眼泪。楚绿妆不知道这种紧张感从何而来，可每一次开口问，他们都会含糊其辞地把事情绕过去。楚绿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分忧，别的做不了，便自告奋勇去最近的镇子上买盐和醋。

  楚母犹豫了一会儿便同意了，塞给她一些银两，又絮叨地叮嘱了她几句，让她自己小心些，楚绿妆左耳进右耳出地点点头，便背着一个竹篓，噌噌噌地跑下山了。

  她不甘寂寞，篓子里还装了个圆滚滚的大福。大福近日胃口出奇的好，因此体格愈发膨胀，背在篓子里沉沉的，像个球。楚绿妆总是揪着它的耳朵痛心疾首骂它死胖子让它少吃点，它从来装聋作哑不做理会。可是它真要吃的少了，楚绿妆又急得不得了，以为它生病了。想来，城里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大抵就是这样给父母宠坏的。

  这是楚绿妆第一次去镇里，有些没底之外更多的是好奇。以往都是爹爹去镇里买货，他每次回来，不光会带家里缺的那些物什，还会带一些精致好玩的玩意儿，比如说纸糊的兔灯笼，草编的蚂蚱，竹竿儿的风车，还有那种甜甜的糖葫芦。每个小玩意都够他捣鼓好久哩。这让楚绿妆对山下小镇产生了莫名的憧憬和向往，她觉得小镇应该就是很繁华很喧闹的地方——人很多，好玩的东西也很多。她早就想自己偷偷溜下去瞧一瞧了，今天终于得了机会。

  山下的小镇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摩肩擦踵，顶多是铺子开的太近而显得挤，但这也不会影响她的兴致，因为有趣的东西的确很多。不过，就算她站在小镇的入口，看着熙攘的人群，兴奋地几乎忘形，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下来干嘛的。她先是规规矩矩地去打醋的铺子里打了醋，买了盐，又按照爹爹的嘱咐去酒铺里打了酒，最后去裁缝铺里买了两匹简简单单的布。这些事都办完了，父母交代的事也算完成了。最后篓子里实在装不下了，她就把大福顶在了头上。

  任务完成了，剩下的时间她就可以自己支配了。

  楚绿妆现在一身轻，伸了个懒腰，捏了捏大福的耳朵，就开始沿着镇子闲逛。

  楚绿妆充分发挥了一个土包子应有的特质，边走边瞪大眼睛四处观看，看到一个新鲜的东西就咋呼一阵，一路上就听见她兴奋地嘀嘀咕咕道:“哇！镇子里真的好热闹啊！你看！那个是卖面具的，那面具的表情是这样的！可怕不？哟！你看那边在玩杂耍呢，我们过去瞧一眼……”

  被迫忍耐她聒噪声音的大福转过头去，挺着圆溜溜的肚子，忧郁地看着熙攘的人流。

  不远处停着一家买首饰的铺子，楚绿妆好奇地过去看了两眼，顿时就移不开目光了。玉簪花钿珠玉琳琅满目，楚绿妆满眼惊艳地拿起一支玉簪，簪头盘绕如凤羽，玉身剔透，温润至极。楚绿妆兴奋地问老板:“这根簪子怎么卖？”

  老板瞧了一眼她奇异的造型，又看了那根簪子一眼，生满皱纹的眼角生生拉出一个笑来:“哟，姑娘好眼光，这簪子正衬你呢。不过这簪子可不便宜。”

  楚绿妆道:“那到底是多少钱啊？”

  老板比了个四。

  楚绿妆掉了下巴，奇道:“四钱？”

  老板摇了摇头，甩了个白眼:“你当我做慈善施粥呢？一口价，四十！”

  楚绿妆顿时牙痛地将簪子拿远了些，可想了想还是舍不得。最后，她人精似的耍了个花招。楚绿妆佯作惊讶地望着他:“哎呀？你家的怎么这么贵？我从那边走过来，那边也有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卖和你这儿差不多的玉簪，也是这么个样式，可是他只卖二十钱啊！”

  老板拿竹签剔牙，也不吃她这一套:“那家的肯定是赝品！这玉本就是上好的玉，那光泽度质地肯定不能比嘛！再说，他家的便宜，你为啥不去他家买？”

  楚绿妆看他不进套，转了转眼珠，开始拍起老板的马屁:“我还不是想要货比三家吗？我看老板您面善，东西又都精巧，就打定主意想在您家买，这东西买着我喜欢，一舒心呀，就会推荐给家里的姐妹，隔壁爱美的姑娘也不少呢。”

  老板打量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嘿哟小姑娘，你这是直接给我折了一半啊。”

  楚绿妆嘻嘻笑道:“那不能啊叔叔。都是一条街的邻居，一来二去礼尚往来嘛，我以后肯定还会经常光顾您不是？”

  “你这小姑娘倒会说话。那行吧，就当我多买了一碗饭了。二十钱卖给你了。”老板拗不过她，看她人机灵，长得也挺水灵，便也挺爽快地一甩手把东西卖了。

  “多谢叔叔了！以后我定多来光顾。”楚绿妆付了钱，正喜滋滋地把东西放在袖子里收好了，就听见那老板不知有意无意地问:“诶，姑娘你是哪家的女儿？”

  楚绿妆一僵。这本来就是她瞎掰出来骗人的鬼话，他们家别提什么邻居、兄弟姐妹了，隔壁唯一比邻的便是清溪山峦，方圆百里也找不出另一家来。楚绿妆连忙轻轻掐了一下手指，飞快地挤出一个单纯无害的笑来，又根据自己刚才走过来的映像飞快地编出了一个假身份:“哦，哈哈，我呀，我就是，喏，前面那条街最前面那家食盐铺子就是我家。我娘不久前还在您这儿买了一支花钿呢，回去之后她直夸好看，所以今儿我就来瞧瞧，嘻嘻，这一瞧啊，果然不虚此行！您以后来我家买东西，一定会多给你优惠的。”

  老板被她一番话说的合不拢嘴，笑眯眯地将人送走了，还让她以后多来光临，定给她多多打折。

  楚绿妆点头一笑，就连忙脚底抹油地溜走了。

  楚绿妆将簪子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细细地看，越看越喜欢，她满意地将簪子收起来，隔着衣服拍了拍，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她抬头望着天空中明晃晃的日头，突然觉得有些口渴，正巧前面有一家茶馆，就顶着大福晃去了茶馆。

  结果路边有小孩调皮，看大福的模样好玩，就偷偷用小石子砸它，大福受了惊，突然整个挂了下来趴在楚绿妆脸上，楚绿妆手忙脚乱地拉住它，一时没看清路，便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人怀里。只听得一声脆响，似是有什么掉到了地上。

  楚绿妆也不知撞着了谁，她眼中一片模糊，只看见了朦朦胧胧的一袭白衣，还隐约嗅到了一段淡淡的兰香。她连忙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额头，还没看清对面的人，便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那人沉默了一下，伸手扶住她。楚绿妆听到一声轻笑，接着便响起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无事。”

  楚绿妆站稳，点点头，心中觉得丢人，便捞起大福急忙往前走去:“抱歉抱歉。”

  “等等，姑娘留步。”

  楚绿妆脚步一顿，回过头，心里却“啪”地响了一声，像是开了花。

  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白衣的公子，方才没看清，不想那公子样貌却是生的极俊，微微笑着，那双旖旎的桃花眼便仿佛含了四月的春意，淅沥的雨水也挡不住山寺桃花。竟是比女子还是艳上三分的颜色。

  一笑便能叫人心魂震荡。

  楚绿妆几乎看的呆了去。同时，又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也见过这样一副仙人般足以入画的容貌。

  那公子伸出手，白皙的掌心正托着一支玉簪，正是楚绿妆的那支。他笑道:“这簪子，姑娘忘记了。”

  楚绿妆恍惚觉得，比起玉簪，这人倒更像是玉做的。正发着呆，突然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眼，她便瞬间回过神来，接过玉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多谢。”

  “无事。”公子摇摇头，展扇一笑，便转身离开了。

  楚绿妆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的玉簪，慌忙检查了一下，发现没什么破损，这才松了口气，又将簪子贴身收好，转身去了茶馆。

  她走到茶馆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雪白的背影已经销匿在了人群里。她忍不住嘀咕道:“这人……莫不是桃花精？”又疑惑地自语道:“可是奇怪，我怎么老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茶馆里。楚绿妆百无聊赖地给大福剥着瓜子，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隔壁桌唠嗑。这群人倒也个个心怀天下，不论风月只论国事。先是痛斥魏王无能，又怒言三军将领软弱可欺，如一滩烂泥黑臭腐朽。楚绿妆默默地听着，只道这世间局势原来已成这般，不禁也有些感触。怪不得江辙非要领兵平乱，原来是形势所迫。

  “……真正有些胆识的就只有江将军了，少年英雄，为国戎马倥偬，经手战役有胜无败，真正当的上是英勇无双。”

  楚绿妆心想，这倒是丝毫不假，江大哥此人就是这样的，睿智无双，也英勇无双。真好，原来他守护的子民们都是这么想他，她听着，心里也为他觉得开心。可紧接着，她就听到了下一句——

  “可惜啊，若他没有身陨西沙，前途必然无限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