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余烬(4)
剑风走在楚绿妆身后,一路上都在悄悄地打量她。虽然有人说大人喜欢的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玫娘,有人说大人喜欢的是娇蛮的青阳公主,但最近,剑风有了自己的想法——楚绿妆这姑娘虽然看上去颇有些鬼魅,十句话里不知道有没有一句是发自真心的,但是自从看到楚绿妆靠在大人的肩上休憩后,他就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儿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不久前府里偷偷摸摸开了一盘赌局,堵的就是大人心中良人,剑风路过了好几次,心痒痒。他觉得自己在这场赌局里有先天优势,毕竟他是大人的贴身侍卫,总能搞到第一手资源。
最终他斟酌许久,一拍手——有钱不赚是傻瓜!然后他乔装打扮了一番,磨磨蹭蹭地跑到赌盘前,四下一望并无熟人,就迅速在楚绿妆的名下压了一块玉。他觉得自己这样剑走偏锋虽然险,但贵在敢于尝试,说不定兵行险招,就让他碰到了呢!
正当他在心里鸡贼地盘算着要是赢了能赚多少钱,走在前面的楚绿妆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剑风侍卫,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剑风一个激灵,背后倏地蹿起一层冷汗,万分心虚地道:“没有没有,我可能是在发呆。”
楚绿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半晌,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这笑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是吗,那不知大人找我来究竟有何事?”
这赌局的事儿要是给大人知道了,别说赚钱,他这么多年攒的老婆本估计都要给折进去!剑风七上八下地回答:“这……这我也不知道,大人只吩咐了让我带你过去,其余的并未多说。”
楚绿妆轻轻眯了一下眼睛,眼里流光乍泄,狡猾机警的像猫,她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也不知猜到了什么还是根本没兴趣去猜,点了一下头,就继续朝前走了。
剑风抹了把汗,觉得这姑娘真是不好惹的货色啊,这么邪门!
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楚绿妆跟着剑风一路走进了一处宽敞的庭院,院外也种着一株银杏,院内亭台水榭,假山石壁,淙淙泉流从假山上流下,泉水叮咚。藤萝掩映,青石小路,曲径通幽。
这里是卿临舟的院子。
稀疏绿影见漏出一点白色的影子,斜斜倚靠在亭子上,黑发懒懒地绾着,玉冠清凉,真当得“庄庄其士,烁烁其华”。一身玫红长裙的玫娘亭亭立在他对面,媚视烟行,正吹着一支碧绿竹笛。
比起楚绿妆,玫娘更有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往哪儿端端地一站,一颦一笑都极尽温婉。至少,女红、竹笛、古琴……楚绿妆不会的她都会。
卿临舟的面前摆着一个果盘,他一边捏着瓜子仁吃,一边眯着眼听曲儿,相当惬意。
楚绿妆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漠然地环起手臂,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面,就不再往前走,她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剑风,等着他上前传告。
剑风觑着大人烂泥般懒散的模样,有些糟心地想,这大人是心太大还是根本缺心眼儿?这样下去真能讨到媳妇吗?
他上前道:“大人,楚姑娘来了。”
卿临舟终于舍得把头转过来,淡淡地往这边瞧了一眼:“哦。”
哦?哦什么哦?你还哦?剑风有些震惊地看着他,这是缺心眼吧?这肯定是缺心眼吧?
楚绿妆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环着手,像是有些懒洋洋的,没什么正形,但可能是身形比较高挑,这么走反而走出了一股胸有成竹的从容味儿,平添了一丝散漫的贵气。她冲玫娘礼貌地笑了一下,便在卿临舟面前停下,斜睨着他,挑眉道:“大人好雅兴,不知大人抽空拨冗,找我何事?”
卿临舟看了她一眼,随手捏了一块果脯,递到她面前:“颜酥坊最新的吃食,要不要尝尝?”
楚绿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望了他一会儿,极其不真诚地笑了一声,没接:“大人真是好生悠闲。”
卿临舟讨了个没趣,也没有在意,将果脯塞进了自己嘴里。他权当没听到她话里的讥讽,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袖子,这才言简意赅道:“半月后是我侄儿十岁生辰,我姨母会在碧湖春办一场宴席,你与我同去。”
卿临舟的姑母,便是如今最受宠的司马夫人。而她背后的整个司马氏,毋庸置疑,是如今除皇姓外最显赫的姓氏。能够参加她的宴会,无疑是无上荣光。
楚绿妆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她皱了一下眉头,道:“我不去。”
此话一出,不仅剑风,玫娘也吃了一惊。她看了一眼楚绿妆,目光有些复杂。
卿临舟却没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为什么?”
楚绿妆道:“不想。”
卿临舟似乎觉得她不快活自己就很快活:“不想也不行,你以为我很想带你去啊,谁让姨母指名道姓要见你。”
楚绿妆一怔,盯紧他:“见我?为什么?”
卿临舟笑盈盈道:“因为我告诉她,你是楚裘之女。”
楚绿妆脸上的表情一空,她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回过神来,有些阴沉地开口:“我父亲?若是我没记错,他当初是因为被人诬陷贪污才逃走的吧?一个逃犯的女儿,谁会愿意见?”
在场的人都愣了愣。卿临舟没来得及开口,剑风就已经插了话:“令堂的冤案五年前就已经重审,还是大人亲自重翻旧案,拔出萝卜带出泥,打下马了一批老官,早已还了楚大人清白啊!”
楚绿妆内心一震,看向卿临舟,怔住了:“什么?”
卿临舟摆摆手,示意剑风无需多言。他懒洋洋翘起修长的腿,看向神魂不附体的楚绿妆:“什么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
楚绿妆面色复杂,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个箱子——”
楚绿妆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没开。”
卿临舟看她的表情,慢慢道:“没开也好,关心则乱,也不急于一时。”
楚绿妆点点头。
他伸了一个懒腰:“我给你找了件事做,去也去,不去也得去。明天你就去朱雀门报道吧,省的你成天在我面前晃悠,天天笑的活像别人欠了你,看得我都胃疼,这死小孩,这么不真诚。”
楚绿妆道:“……我?”
卿临舟恨铁不成钢道:“不是你是谁,当人爹也没这么当的,真是操碎了我的心。”
楚绿妆有些许感动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她的的笑容有些狰狞:“那可真是委屈你了。劝你以后最好别娶妻生子,不然我担心你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住。”
卿临舟:“哎呀,多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儿子?”
楚绿妆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像是多跟他呆一秒就会忍不了想揍人。卿临舟把人气走,心满意足地靠下继续吃零食。剑风和玫娘面面相觑,剑风低头瞅着卿临舟,内心很崩溃:他这次要输得底儿都不剩了,敢于尝试?兵行险着?剑风仰天长啸,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被驴踢了,就大人这鬼样子还是注孤生吧。
楚绿妆回去之后,就将那箱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她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箱子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伸手摸上粗糙的檀木边框。
她承认她有点儿害怕,从她知道还存在另一个凶手,而那个凶手可能还是他们的熟人时,这个箱子仿佛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毒刺——以前这箱子装的是岁月斑驳却瑰丽的痕迹,而现在,这里面装着的却是残酷的真相。
卿临舟也看出来了。他让她去刑部,一方面是给她机会锻炼自己,另一方面,也是给她足够的时间收拾好情绪。
可是三年已经够了。
她长长地呼了口气,盯着箱子的目光逐渐凝聚起来,变得坚毅。她伸手打开了箱子,准备直面封尘的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镶着玫瑰色金属的玉佩,她捏起那枚玉佩,心头仿佛有什么碎开来,疼的她一颤。当初她觉得这玉佩太贵重,就让楚裘把锁在了箱子里,她一直心心念念等着她的江大哥凯旋归来同嫂嫂一起带她去听书,可只等回来一场噩梦,再回首,三年已去,岁月也无端沧桑。
她呼了口气,继续在箱子里翻找,在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里找到了一本日记。封面泛黄发脆,是她父亲的东西。
望着那熟悉的字迹,她心里好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恍惚间那个言谈间总爱说笑的人还坐在她的旁边,摸着她的头顶哈哈大笑。温柔的女人就会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
这一个箱子仿佛折射出千万影像,将她在虚幻和现实之间用力拉扯。她不可控制地想起许多许多以前的事,握住这些故人旧物,那些远去的故人仿佛也触手可及……可她心底里知道,这之间已经隔了太多时光。
她用力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酸痛,想了想,轻手轻脚地翻开来。楚裘以往在家几乎不写日记,那么这些日记只能是搬迁之前——也就是在秦国写的。
日记上的字已经随着发黄的纸张变得模糊,但依旧能看出字迹的舒朗有力,她几乎像口渴的旅人望见一杯水那样贪婪地读着。楚裘鲜少在日记里记录官场上的事,但字里行间也会透露一些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直觉,总觉得日记里似乎藏着更为久远的谜团和纷争。当年楚绿妆年纪尚小不谙世事,如今想起来却满心疑虑,他们当初为何要千里迢迢从秦国逃到魏国?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廷尉一职着实难当,此案关系重大,朝廷暗流涌动,一着不慎就会波及我。可我身负皇命,又身负百姓信任,实不能囫囵破案。”
日记停在昭王二十九年,也就是十年前,他们从咸阳乌蓟逃走开始。
楚绿妆感觉似乎有谁在她混乱的思绪里用针挑了一下,挑开了一条缝。她有些怔怔地想,她的父亲以前在秦国的官是廷尉,而卿临舟如今的官职,恰好也是廷尉!
她皱皱眉头,这是巧合吗?
卿临舟的母亲早亡,身为姨母的司马夫人待他犹如亲身。官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其实按照他的圆滑和背后司马家的势力,倚靠着强盛的家族混吃等死不是什么难事,光看他那仿佛从酒池肉林里泡出来的不着调以及酥软的身子骨儿,“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加上青阳公主还倾慕于他,看着确实是要顺着长辈的安排这么度过此生了。但这一回,他偏偏出乎意料地悖了长辈的意思,没有安安心心地等着做一个闲散的驸马爷,转而一意孤行地考取功名,谢绝了姑母和司马老国公的推助,毫无怨言地接了棘手的廷尉一职。他下车伊始便整肃吏治,平冤假错案,搞的风生水起。这让一直把他看做眼高手低、好逸恶劳的纨绔子弟的众臣都吃了一惊,纷纷拜服,成为了新人中令人羡艳的青年才俊。
三年前楚绿妆出逃时同他过过招,知道他平日里没骨头似的闲散绝对是假象。若真要动起手来,十个百个楚绿妆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放弃安逸的生活去啃下廷尉这块烂骨头?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大张旗鼓翻查旧案?
爹爹日记里提到的“那个案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这么想着,思绪却越来越乱,头也痛起来。她毫无知觉地将箱子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条件反射地一个一个地清点,点完后却疑惑地皱起眉——箱子里什么也没多。
她愣了愣,又反复清点了一下箱子里的东西,确实没多也没少。
她咬了一下指甲,是说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个箱子,还是说,他们抢这个箱子并不是因为怕暴露了身份?
她的目光再次凝聚到木箱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是有什么不得不取走的东西?
翌日,楚绿妆一早就带着卿临舟的私印去了无邸处报道。无邸处隶属于刑部,所有部门向廷尉负责,下面设有四“门”——以玄武、朱雀、白虎、青龙为名。玄武门又叫卷宗府,负责管理卷宗、收集情报,青龙门负责查案,经常与负责追捕的朱雀门合作,白虎门负责审讯,朱雀门内多女子,与衙门关系最密。楚绿妆所在的门就是朱雀门。无邸处叫这个名字当然不是因为王上抠门导致他们连府邸都建不起,而是说,不管你是天皇贵胄还是公卿王侯,就算你权倾朝野占地万顷,进了无邸处,你也得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据说玫娘以前就是朱雀门的,卿临舟看她伶俐,办事利索又对能够守口如瓶,就收了放在身边。
引她去办手续的是无邸处一个资历很老的侍郎,一双眼也见过不少权贵,心里有数的很。知道她背后的人是廷尉大人,因而十分热情,一路同她东扯西拉,但不该提的事绝对不提。楚绿妆心知肚明,但态度良好,谈笑宴宴,没过一会儿就认了个干爹。
她正在一叠纸上按手印,外面突然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一个人,张嘴就噼里啪啦一通砸:“张大人,不好了!东街又出事儿了!”
张侍郎张辉抬眼一瞪:“孙朗?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不能慢慢说吗?谁又在街上闹事?衙门不管吗?”
那孙朗委委屈屈地站好,好奇地往楚绿妆这边看了一眼:“衙门那边缩头乌龟一样……因为这次闹事的是周少爷。”
张辉面色一变,楚绿妆疑心这周少爷是个经常犯事且不好得罪的。咸阳城的四条街,东西南北,北街大都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东西南多住着有地位权利的权贵,其中东街距离王城最近,更是权贵云集,好几个王爷公主的府邸都建在这里,因此又叫栖凤街。能在这条街上闹事的,应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张辉郁郁地嘀咕了一句,吩咐孙朗照看好楚绿妆,自己准备出去看看。
上任第一天就碰上事儿,楚绿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把那一打纸一拢,递给张辉,然后盯着对方的臭脸若有所思道:“张大人看着有些难处,我初来任职,很多东西了解的不清楚,不如我跟去看看吧?”
张辉自是同意。
几人拐出街巷。孙朗这人性子直,人也简单,就好奇地凑过来,看着楚绿妆和善的笑脸,直觉这人肯定很好相处:“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姑娘?最近我们都在讨论你,本来以为是个冷艳的姑娘呢,没想到还挺面善。”
楚绿妆诧异地挑了挑眉:“是吗。”
“是呀,我们几个兄弟都在打赌,看谁能跟你说上第一句话。哎,在无邸处里办事可不轻松,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
“你小子哪有那么多废话!”张辉吓得双眼一立,连忙把孙朗提溜到一边,瞪了他一眼:大人手底下的姑娘,就算再面善都不要上去搭话!小心哪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孙朗没懂他的意思,但他素来敬畏这活成人精似的老头,嘴巴一抿不啃声儿了。
楚绿妆无所谓地接上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出来历练历练,不能老靠着别人。”
张辉连忙笑道:“是是。楚姑娘的想法倒是同别的姑娘不大一样。”
楚绿妆笑笑,没说话。
孙朗大概懵懵懂懂地从张辉的态度里揣测出这姑娘大概身份不一般,大抵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又或是哪位位高权重大人身边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发现这健谈又温和的姑娘不笑的时候,面部的线条几乎都是冷硬的,眼尾收于一线,紧绷着,显得冷漠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