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余烬(3)
“小心!”“有刺客!”
大福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楚绿妆一蹙眉,眼疾手快地将手里的灯笼扔了出去,铁制的灯杆和疾驰而来的箭矢相撞,发出“叮当”一声极脆的声响。
灯笼被一支箭扎了个对穿,灯光晃了一下就灭了。
楚绿妆拎起箱子,又一把捞起大福,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剑风拔剑挡在她面前:“还请楚姑娘小心。”
这样紧张的时刻,卿临舟居然慢悠悠地眼前走了一步,笑道:“这安邑的风声传的真快,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一大群黑衣人围住了他们,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裸露的皮肤,同三年前围堵住她们的黑衣人别无二致。
仿佛有谁在她耳边“哐”地敲了一下,楚绿妆有片刻的失聪,几乎忘了呼吸,只记得死死地盯着他们。
周围似乎静了一瞬,紧接着,一大片喧闹又嘈杂的声音轰然涌进她的脑子,她趔趄了一下,耳鸣愈发地严重,眼前也一片血红。
心中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嘶吼。
“杀了他们”
那个声音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楚绿妆毫无意识地拔出腰间的剑,眼中阴沉的仿佛要滴血,大福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突然,一双泛着凉意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楚绿妆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卿临舟。
卿临舟按着她的手,将刚刚拔出一寸的剑按了回去。楚绿妆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却抢在她之前开口道:“不要担心。这些对剑风来说,还不算太大的问题。”
那只颜色苍白的手顿了顿,抬高了些,紧接着摸了摸她的头,像是一个安抚。
“杀了这些小喽啰没什么意思,你若要复仇,就该找正主。”
楚绿妆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不由自主地恍了一下神,然后沉默着收回了搭在剑柄上的手。
此次随行的都是卿临舟挑中的精锐,很快就制住了突袭的黑衣人。剑风刚准备问讯,他们突然像是忍着极大痛苦一般地痉挛起来,随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剑风一个个检查了鼻息,都死了。
卿临舟嗤笑一声:“这次的刺客倒是比牢房里关的那些骨头硬些。”
剑风道:“大人,这些刺客怎么处理?”
卿临舟冷淡道:“拖远点挖个坑埋了,不要污秽了这里的地。”
这时,楚绿妆皱眉望向怀里的箱子,突然出声道:“不对。”
卿临舟闻声转头看向她,只见楚绿妆咬了一下唇,心神不宁地道:“不对!这些刺客不是来刺杀我的,不,换句话说,他们本来不是来刺杀我的。”
“而且,这一回,指使他们的人不是魏齐。”
她的声音轻的像是在飘。
卿临舟皱了一下眉头,但稍微想了一下又明白了——这伙人能出现的如此悄无声息,一定是因为一早就埋伏在这里,若他们的目标是楚绿妆,一定会在他们甫一上山时就动手,但从他们上山到祭拜完,这群人都没有丝毫动静,一定是不想打草惊蛇。而他们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定是因为,楚绿妆动了背后那人想要的东西。
这个人对她们家的结构如此熟悉,以往必然同他们相熟,那么一定不是魏齐。
楚绿妆攥紧怀里的箱子,心里蹿起丝丝凉意。一个平日里把酒言欢无话不谈的友人,最后却是拿刀插进你心窝的凶手,任谁想到了,都会觉得心里发冷。
卿临舟看了她一眼,道:“他既然如此紧张这箱子,那这箱子里面,必然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他拍了拍她的手:“现在不要想太多。我们先回去吧,现在你心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思绪,等我们回去了,你再好好理一理。”
楚绿妆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是在微笑,总之,唇边是个温柔的弧度。她沉默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楚绿妆靠着车子睡着了。那个笨重的檀木箱子靠在她的脚边,大福缩成很小的一团,栖在她的怀里。
卿临舟为了防止她着凉,靠过去在她的背后枕了一块软垫,又将她的大氅盖在她身上。他自己咂摸这味儿,感觉这样,有点像养了个干女儿。
马车途径一片山地,一路有些颠簸,楚绿妆的头就歪到一边,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卿临舟肩上。
卿临舟的眉头条件反射地一皱,嫌弃地看着她那头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伸手把她的头摆正了。可没过多久,车子一晃,她的头就又倒过来了。
卿临舟的眉头拧成了麻花,这么反复了几次,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就随她去了。可那温热、浅浅的呼吸不时扫在他的脖子上,当真是令他……难受极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因睡着了才显得乖巧一些的脸,之前没有认真地看,可这么凑近了一瞧,才觉得她好像瘦了。刚在安邑见到她时,她的脸还有些婴儿肥,看上去粉扑扑的,软的很;如今她的脸却好像瘦出了棱角,长眉仿佛锋利的刀刃,带着一股抗拒的冷意,脸色也不复红润,变得有些病态的苍白。
卿临舟纳闷地想,这几年他也没让她缩衣节食啊,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么一副寒碜样。
他神游了一下,忽然想起安葬楚裘夫妇的那天。那天楚绿妆固执地一个人将楚夫人的尸体背上山,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鞋上全是泥泞。明明形容狼狈,可那样的目光却有股不服输的狠劲儿,瞳仁黑的让人想起磨砺后黑曜石。
纵他心中偏爱那些鲜妍颜色,可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楚绿妆,真是让人移不开眼。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叹了口气。也是好久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了。
让人怎么忍心违逆她的……心意。
剑风端着一盒糕点掀开帘子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大人无知无觉地翻着书,妆娘轻轻歪在他的肩上熟睡,两人发丝缠着发丝,画面一时竟然十分和谐美好……剑风的瞌睡都惊飞了一半,顿时条件反射地缩了回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闪过一大堆传言,面上的表情有些惊愕。他又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这反应太大了,有点像没见过世面,于是又不尴不尬地戳了进去,轻轻咳了一声,散乱着眼神道:“大人,糕点。”
“唔。”卿临舟没注意到他乱飘的眼神,只淡淡应了一声,就接过糕点:“也正好有些饿了。”
剑风犹豫了一下,道:“要把楚姑娘叫起来吃吗?”
卿临舟漫不经心地道:“不用管她,饿一顿又死不了,睡得跟死狗一样,把她喊醒了怕有起床气。”
剑风凌乱地戳在一旁,半晌,默默地出去了。
玫娘拎着灯站在门口,搓了搓手。乔娘年纪大了,不便守长夜,就由她来接大人他们。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远远地就看见一队缓缓驶来的马车。
她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前去。马车在她面前停下了,剑风跳下车去掀开帘子,玫娘就看见卿临舟亲自抱着楚绿妆下了车。
大福还窝在她怀里,翻着肚皮睡得昏天黑地。玫娘愣了愣,随即上前轻轻把大福接了过来,迟疑了一下,柔声问道:“妆娘她睡着了?”
卿临舟点了点头:“嗯。”
“大人今日为何回来迟了?”
卿临舟不甚在意地道:“没什么,遇到了些小意外,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玫娘立刻紧张地问:“那大人可有受伤?”
卿临舟闻言,极温柔地笑了笑。那如玉的眉眼沾了笑意,便仿佛清晨桃枝沾露。他望着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仿佛他眼里只有你、极为深情的错觉。玫娘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玫娘不必担心我,倒是你,先回去吧,更深露重还守在这里,小心染了风寒。如此如花似玉的美人若是因为我着了凉,那我的心里才过意不去呢。”
玫娘心中欢喜,低眉笑道:“没事,我不冷。乔娘方才睡下了,我随大人去安置妆娘。”
乔娘留了一盏灯,暖黄色的黄在黑夜里像是层层的波纹,让人心生暖意。
卿临舟轻手轻脚地将楚绿妆放在床上,玫娘连忙抽过一床锦被盖在她身上,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卿临舟直起身子,就这么自上而下地打量起她来。
这姑娘睡着了倒着实安分,不乱动也不胡说梦话,平日里费尽心机挤出来假惺惺的表情归于平静,白皙的脸颊缩在被子里,反倒显得有点乖。
不管她平时看上去再怎么乖张,心眼儿再怎么多,这个模样,终究也只能是个孩子——极倔极执着,就算里外都涂着毒,狡猾的像狐狸,可心里只朝着一条道走,宁愿折断自己也绝不改道。
他说:“三年也到了,也是时候将她从这萧索的院子里放出来了。”
玫娘愣了愣,抬眼看向他。却发现卿临舟的目光有些严肃,他望着楚绿妆,像是望着一件值得思考的事,平白多了些慎重。
同其他人都有些微妙的……不一样。
这叫她有些诧异,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
楚绿妆这一觉睡得足,醒来时,晌午都过了,明亮的日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平铺直叙地照进来,亮的晃眼。
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熬不过胃里空荡荡的一片,饿的难受,就爬起来去找吃的。
乔娘却一早就候着她,吃食也早就准备好了,一盘一盘地放在桌子上,那饭菜还冒着热气。
楚绿妆怔了怔,在桌边坐下来:“多谢乔娘。”
乔娘笑了笑:“知道你大概会这个点起来,一早就叫人把饭菜热了,刚端出来。”
楚绿妆冲乔娘双眼弯弯地一笑,乌黑的眉眼乖顺极了,有些孩子餍足食般的满足喜悦,瞧得乔娘心里一软。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乔娘就站着给她梳发,她一边将楚绿妆的头发挽起,一边同她话起长短:“昨天夜深了,你在马车上睡着了,听说是大人将你抱回来的。”
楚绿妆点了点头,就不为所动地继续吃饭。
乔娘笑着说:“还有一件好消息,大人说,是时候要解除你的禁令了。”
这回楚绿妆倒是顿了一下,紧接着又恢复如常,又点了点头:“嗯。”
乔娘想,不知道是不是这三年的清净生活真的洗涤了楚绿妆的心,这丫头看上去还真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她在楚绿妆旁边坐下来,温和地看着她:“饭菜合胃口吗?”
楚绿妆正嚼着一大块烧鸡,闻言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她,清澈的眼睛带了笑意。虽然不知道她笑的是真是假,总之看上去真诚极了:“好吃,乔娘有心了。”
早午饭连在一块吃完了,乔娘收拾好碗筷就离开了。大福在歪七八扭地躺在窝里睡觉,楚绿妆没有叫醒它,就随它去了。
卿临舟解除了她的禁令,但她一时也想不到去哪里,箱子的事惹得她一头乱麻,直觉想先搁置一下,就干脆待在院子里练剑。
她想起那天卿临舟救她时用的那招,试着回忆了一下动作,抬起剑。
满地的落叶都被她的剑气扫了起来,一招毕,她旋身落在银杏的顶端,银杏树枝微微往下沉了沉。
感觉不太对。她皱眉望着自己手里的剑,明明之前见过卿临舟用这招,招式也一模一样,为什么自己练来感觉就这么不一样呢?他记得他用起来,那至刚至烈的剑气仿佛无形的刃,凭空将方圆几里的东西都斩为碎屑。
她一边想,一边跳下树,刚准备再试一次,就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大人的剑招都是偏刚性的,而姑娘用起来就带了些柔性,加之力量不同,感觉自也是不同的。”
楚绿妆回头,看见了剑风,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她收剑回鞘,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然后道:“那就是我的力量不够,还得多加锻炼。都是人,他使得,我一定也可以。”
剑风回了她一揖,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楚姑娘,有些东西靠的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强行锻炼就可以得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剑风看她的眼神有点儿怪,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总之那目光,有点儿像在津津有味地打量什么稀有的新品种。
不过她没有太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反倒是那句话让她有些不悦。楚绿妆极轻皱了一下眉,然后半真半假地笑了一下:“天不从人愿,非我所控。但尽人事,却是我能做到的。不尝试一下就放弃,我心难安。”
剑风微微笑了,线条凌厉的眉眼也展开:“如此甚好,大人一定也很开心。”
楚绿妆扬了扬眉,没再说什么,她两步走上前,笑问道:“不知剑风侍卫今天找我,所为何事?”
剑风回道:“剑风今日来,是受大人之命,领姑娘前去回雪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