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余烬(6)
10.余烬(6)
今天看见楚绿妆用自己的剑招时,他心里除了吃惊,还有些忐忑的喜悦。就像是看见晚辈偷偷模仿自己,一方面心里害怕自己不够好不值得模仿,另一方面又很开心她把自己放在心上。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死丫头是自己家里人”的感觉,觉得自己养这么久了欺负欺负不要紧,可别人算哪根葱敢欺负她?所以虽然实际情况是反过来的,卿临舟还是去了趟周家,并和蔼地警告周敬管好自己的手,不要乱碰不该碰的东西,否则他的手能好好地长在他的胳膊上几天就是个未知数了。周敬不知他肚子里到底在酝酿什么,但一直怕他,加上昨晚还被舅舅用竹板抽了一顿叫他别给他惹事,心下更加戚戚然,吃了顿战战兢兢的午饭,发誓自己除非脑子被门夹了否则再也不去惹那个凶残的死丫头。
卿临舟一直把楚绿妆当做自己的妹妹照顾,以后他要是真有了个妹妹,估计也是这样放养。但若是仔细回头咂摸咂摸,他对楚绿妆,若单是这种感情,又似乎过界了。
但至于到底是何种感情,他懒得深究,肚子也饿了,于是一记暴栗敲到楚绿妆头上:“死丫头,醒醒。”
楚绿妆手里的竹篙应声落地,她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大,看是他来了,就把桌上的菜往他那边一推:“你回来了,那快吃吧。”
卿临舟接过碗,越过满桌的菜看她,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多情的桃花眼一弯:“你今天为什么等我?”
楚绿妆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看着他,顺口溜出一句:“怕你饿了。”
卿临舟冷笑一声,显然不怎么接受这套说辞。准备严刑逼供:“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说吧又犯啥事啦?
楚绿妆打了一个哈欠,双眼顿时被水浸满,看上去水汪汪的,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也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想喝酒吗?”
卿临舟愣了一下。
楚绿妆这个人,平日里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包成粽子,里三层外三层,揭开一片叶子也别想看清她的心。有时候她也挺像一只冷淡的猫,不想理的人就态度敷衍,除非把她惹烦了,她才会搜肠刮肚地挤出一个笑,然后一脚把你踹下墙。
虽然把她关了三年,她的心性看着好像有所收敛了,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喜欢把自己同所有人隔离开,防备所有人也算计所有人,脸上挂着十年如一日虚伪的笑,让她同什么人一吐心事那根本没可能。这姑娘就像一个孤独的武士,她会在黑夜里同别人并肩厮杀,但绝不会在昏黄的烛光下同别人温情地吐衷肠。除非她别有所图。
这一点卿临舟也无权置喙,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多么真诚的一个人,大家都带着面具,那就没必要非得扯下对方的面具。更何况,他极清楚楚绿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他不希望她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这条路上,有他一个人就够了。他看着她仍旧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所以不管对方心里再怎么膈应,他依旧是真心待她。他说过要照顾她就会照顾好她。她若像以前那般,做一个活泼聪明但又不失温柔醇厚的姑娘,那很好,谁也欺负不到她头上。但她若是心中只剩下仇恨了呢?仇恨就像烈火,终究会将她同她的仇人一起焚食殆尽。一直以来他心里就有这样的隐忧,恐惧更甚其他,他总觉得,这团火终有一天,会吞噬掉她的一切。
他必须得阻止,想来他这人惫懒至极,好像所有的感情和精力都花在了这死丫头身上。
所以今天楚绿妆这种准备饮酒长谈的架势让他有些诧异。
今天楚绿妆明显喝了酒。否则以她的精明,也不会迷糊成这样,卿临舟刚来的时候没发现,不过现在注意到了。桌子上摆着一坛酒,红布已经被揭开,空气里弥散着清甜的酒香。
他审视了一番自己,觉得自己除了美貌和钱财别无所图,而钱财乃身外之物,因此有些惊喜地问道:“你这丫头终于看清了我的美貌,想借酒跟我一诉衷肠了吗?”
以前他为了解开她的心结,像个老妈子一样旁敲侧击都没用,今天她却好像准备自己打开话匣子了,都说酒后吐真言嘛,是以惊喜。
不过楚绿妆没理他,似乎也没准备说什么。她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又给他倒了一杯:“喝!”说完她就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然后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卿临舟,好像他不喝她就打算这么盯着他看一晚上。
一向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卿大人也被她看的有些挂不住,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端起酒杯喝了:“是玫娘让你来的吧?”
楚绿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给他倒了一杯,卿临舟哭笑不得,只能喝:“我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
楚绿妆皱皱眉头:“菜是我做的。”她又补充道:“做了一下午,王大伯家的狗还没找到。”
卿临舟愣了愣,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不禁笑出声来。他撑着脸,觉得醉的七荤八素的楚绿妆竟然呆的有点儿可爱,忍不住玩笑道:“妆娘这是吃醋了吗?”
楚绿妆皱眉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
卿临舟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变好,楚绿妆倒他就喝。楚绿妆你倒一杯我倒一杯。等一坛酒已经见底时,两人已经双双醉倒在桌子上。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
都喝迷糊了。
“嗝,卿临舟……”楚绿妆的脸贴在冰凉的石桌上,抱着酒坛,突然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
卿临舟能回答完全是靠本能:“嗯?”
楚绿妆又喊了一声,这回的声音低了许多,像散乱的飞絮在飘,稍不注意就溜走了。
“什么?”卿临舟觉得自己肯定是太困导致脑子死机了,不然怎么会陪着楚绿妆宿醉。
“……你这头、头猪。”
卿临舟闻言,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大着舌头骂了回去:“你这条、条狗!”
这时候他已经不怎么清醒了,头重的要断,浑身软的像滩泥,耳边都是嗡嗡的杂音。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横过桌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一激灵,略微清醒了一瞬间,模模糊糊地听见了那句呓语。
“我……我能相信……相信你吗。”
黑夜凉悠悠的,紫藤萝的残枝垂落。像是幻觉。
第二天楚绿妆醒来的时候头疼的像要裂开。
乔娘没好气地把她扶起来,又把一碗醒酒汤递给她,噼里啪啦地数落道:“让你想办法让大人多吃点,你倒好,还带着大人喝起来了!大人昨晚吐了一宿。通宵喝酒,头不疼才怪!”
“……”
直到现在,楚绿妆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昨晚的记忆早就模糊地像黄铜镜上的影像,在卿临舟回来之前就断片了。她只记得自己在等他的时候喝了两口酒,然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茫然地看乔娘,感觉自己好像还没睡醒。
但是她怎么会让自己喝的这么神志不清?楚绿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忽然有种事情脱离控制的恐慌。
楚绿妆压下情绪,接过醒酒汤喝完,把碗递回去的时候,她往四周扫了一眼,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白色的纱幔悠悠悬在头顶,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兰香,这明显不是她的房间!她愣了两秒,突然惊恐地一低头,就看到卿临舟睡在她身边,长发如墨,披散着,人还没醒。
楚绿妆“噗”地一声将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醒酒汤喷了出去,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她见了鬼一样神情恍惚地看着乔娘:“我我……?”
乔娘把她扶起来,矜持地咳了一声:“也没什么太大的事,就是你昨晚喝多了,拽着大人死不松开,我们瞧着也不是办法,就把你们放在一起睡了,你看,衣服还没脱呢。不过你一直不怎么沾酒,昨晚和大人聊了什么喝的那么开心?”
昨晚乔娘和玫娘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人倒在桌子上,楚绿妆还死死地攥着卿临舟的手,怎么拉都不松开。最后没办法,只好叫来了剑风把两人拖了回去,盖了两床被子,就这么合衣睡了。话是这么说,但是今天早上乔娘来的时候,就发现两人已经钻进了一条被子了——楚绿妆缩成一团窝在卿临舟怀里,枕着他的胳膊,整张脸都贴在他的胸口上,卿临舟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横过来揽着她的头,白皙的手指浅浅插进她漆黑的发丝里。两人都睡得都很香,画面十分和谐。
这场面几乎闪了乔娘的眼,她又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才默默地出去了。当然这些她都没说。
楚绿妆听一句脸就白一分,衬得黑眼圈愈发明显。听起来似乎是自己喝多了耍流氓死拉着别人不放手,可是她为什么要拉着卿临舟不放??
而且……虽然不愿意回忆,但她记得昨晚睡到半夜突然感觉冷,就缩成一团拼命往旁边的人怀里挤。现在想起来……旁边的人?!
玫娘走了进来,换下了香炉中的熏香,对着她们点头致意,又轻柔地帮卿临舟掖了掖被子。
玫娘看她的眼神带着点责备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叹了口气:“妆娘,下次,不要再辍蹿大人喝酒了。他其实不怎么喝酒,酒量也差的很。”
楚绿妆点了点头,神情呆滞,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她又朝卿临舟那边看了一眼,他还在睡着,脸朝着墙的一侧,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鼻尖和睫毛,那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像翩跹的蝴蝶。楚绿妆心里突然一片空空如也。
她又和乔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像关节锈住了一样,同手同脚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楚绿妆回去之后,又在自己的房里蒙头睡了一下午,然后第二天一早就跑回了无邸处。
请了一天的假积了许多事情。正巧这时王老伯又来找狗了,楚绿妆索性把手头的公文推给孙朗,把七支八楞的头发往上一捋,就跟着老伯找狗去了,正好放松心情。好不容易在街后面的一条沟里找到了那条狗,帮老伯用一根绳子拴在门前,看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地想回去洗一洗,北街的罗氏夫妻两又吵了起来。楚绿妆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劝架,差点被横空飞来的一条板凳腿送去医馆报道。
等平息了两口子的怒火,已经日上三竿了,她跟条死狗一样往无邸处挪,饿的前胸贴后背,刚进屋,孙朗就跑了过来。
“老大!”自从树立了“这个人能罩着我”的观念,孙朗就开始狗腿地喊她老大,并坚定不移地做她的小弟。他觉得楚绿妆巾帼不让须眉,只要厉害就当得起这声老大。
楚绿妆觉得自己笑的有些油尽灯枯的味道:“何事?”
是方家的那个胖头小子又揍了邻居的小白脸小子,还是吴家卖的酒掺了水被人揍了?
“你上次让我查的那个案子我查到了……不过,你查那么远的案子干什么?”
楚绿妆怔了一会儿,终于打起了点精神,她从孙朗手里接过落灰、发黄的卷宗,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她把卷宗收了起来,抬头笑了一下:“多谢。”
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知道周敬到底是不是在胡说八道,说不定能知道许多掩藏在河流底下的暗礁,也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仿佛走在雾里般迷惘无知。
这时她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楚绿妆尴尬地咳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咳,你能不能去饭堂帮我去打一份……”
“没事,”他挠挠头,抬起个木质的食盒,笑的很淳朴:“我看老大你忙到现在,饭肯定还没吃,就给你打了份饭……”
楚绿妆双眼一亮,简直想给他磕头道谢!她猛虎扑食一般一把抢过食盒,毫无讲究面相狰狞地吃了起来,半晌想起来似的抬头说了句多谢。孙朗在一边讷讷地看着,觉得老大过得真不容易。
遗憾的是她还没吃完,只吃了一半就被突然闯进来的张辉拎走了。
张辉急得不行:“快点,有人在大厅等你!”
楚绿妆百忙之中还不忘端起饭盒,心态十分好的又给自己喂了一口。她纳闷,谁这么大架子,还要找她?难不成是周敬那个脑残?
然后她就看见卿临舟好整以暇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白衣翩翩,敲着扇子,无所事事地同剑风说话。
侍女沏好茶端给他,他侧过脸极有风度地一笑,接过茶杯,半张脸没在光里,玉般温润无暇。
楚绿妆眼角一抽,她现在看见他、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兰香就觉得胃痛。
“大人,楚姑娘来了。”
卿临舟闻声,撑腮朝这边望过来,看见张辉手里拎着的姑娘,眉毛一抽,脸微妙地扭曲了一下。这个浑身泥巴、发型恣意张狂、饿死鬼一样扒着饭的人是楚绿妆?
卿临舟刚才还游刃有余的的笑像灰尘一样给吹没了,表情有点惨不忍睹。
“神侯府是揭不开锅了吗你吃的跟最后一餐一样?”他简直想拎着她的耳朵甩一甩:“你是在泥巴里滚了一遭又在风里狂奔了一个时辰吗才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楚绿妆不为所动地咽下最后一口饭,才终于觉得肚子被填满了。她这才放下食盒,斜睨着他,不疾不徐道:“大人金枝玉叶,怎知民生疾苦。”
她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他这样子,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楚绿妆就是觉得膈应。
卿临舟简直要给她气笑了。这才在神侯府待了几天怎么就给寒碜成了这样?活像牢里放出来的。要是把她扔外面,隔一天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不是就是个长毛野人了?
张辉忙打圆场,免得好像无邸处苛待下属似的:“那个,楚姑娘今天确实忙了不少事,脚踩地的功夫都没有……”
卿临舟轻笑一声,有些无奈地道:“算了吧,她就这邋遢的德行。”他把怀里蔫答答的松鼠朝楚绿妆扔过去:“自己养的松鼠不好好管它,在我屋里打翻了一堆瓷器!”
楚绿妆接过大福,面无表情地盯着它,阴森森地道:“就知道闯祸,我告诉你,再闯祸,小心有的坏人把你扒下 皮卖了。”
卿临舟:“……”
大福不知原由,只是瑟瑟发抖。
剑风憋不住,只好偷笑。
楚绿妆瞥了“有的坏人”一眼,挤出了个逐客的微笑:“您老纡尊降贵来这到底有什么事?就送只蠢松鼠吗?西街北街南街都等着我去调节邻里纠纷呢,我可忙的很。”
卿临舟长眉一杨:“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事?转眼半月也过去了,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去碧湖春,你就打算以这个……”他把楚绿妆上下打量了一番,想了一下措辞:“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野人的形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