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余烬(7)
把近来越发失宠的大福送去孙朗那儿,让他代为照顾后,卿临舟就万分嫌弃地拎着楚绿妆去了红箫苑。红箫苑里自然有心灵手巧的姑娘给她拾掇,他自己就坐在一边懒洋洋地看。
楚绿妆虽然不至于说邋遢,但从来没有这么精细地捯饬过自己。初次见这种阵仗吓了一跳,瞬间萌生夺路而逃的想法。卿临舟显然不会给她机会,让剑风按着她坐下,结果楚绿妆差点跟剑风在红箫苑里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卿临舟动手点了她的穴,她才被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楚绿妆无话可说,只能将脸绷的紧紧的,抬高眼睛,不去看镜子里自己的脸。
红娘端出妆奁,开始敷粉、画眉、涂口脂、抹腮红、挽发。等妆化完,楚绿妆都快睡着了。
“大人,您看这样行吗?”红娘把楚绿妆推到卿临舟面前,扶着她的肩膀笑道:“楚姑娘本就天生丽质,稍作打点便锦上添花。”
不止楚绿妆,卿临舟也等的快睡着了,他也是第一次等一个姑娘上妆。闻言,他捏了捏鼻子,抬头看过去,却愣住了。
剑风惊奇地感叹:“虽然平日里的楚姑娘也生的清丽,但这么一装点,还真是……惊艳。”
楚绿妆仍是那副不耐烦的模样,被精心描过的黛眉蹙着,眉尾斜飞入鬓。红娘细心地给她修理了鬓发,又将头发挽成惊鹤髻,金色的步摇随着她行走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眉间点着桃花,红唇如血,双眼却一点如漆,黑白分明。看过来的那一刹那,给人的感觉像是冰天雪地里盛开的红莲,孤傲冷艳。
卿临舟心里突地一跳。他纳闷地想,怎么心跳地这么快?
楚绿妆敷衍地笑了笑。她对自己的妆容倒是没什么想法,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女鬼,脸上难受的像贴了另一张脸,她几次都有想要一手抹掉这妆的冲动。
剑风还愣愣地盯着她看,卿临舟咳了一声,推了他一把:“勉强能看了吧,行了,再不去碧湖春该晚了。”
碧湖春,顾名思义:碧湖映清辉,花木盛繁阴。湖岸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飞阁流丹,远山暮时微微发紫,四周树林绿的有了些迟暮之意。虽不是春日,却更有春意。因而,此次宴会也被叫做“春日宴”。
此次的宴会就选在这样的地方,楼前有一大片的竹林,绿的翠□□滴。便显得主人品性高雅,心思细腻。
卿临舟坐着轿子,领着楚绿妆一路长驱直入,毫无阻拦,出示请帖的步骤都免了。下人都认得他的轿子。
小厮只看了一眼,便扬声道:“廷尉大人到——”
楚绿妆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入眼全是绿色,她赞叹地将那些假山石雕、藤萝流水都看了一遍,觉得实在巧夺天工。
轿子在碧湖春的紫檀坊停下,楚绿妆跟着卿临舟下来,看着他同城中各位权贵见礼、寒暄,热闹至极。这时的卿临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进退有度、面面俱到,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宾客中有人很快注意到楚绿妆,过来同她握手寒暄。楚绿妆礼貌地笑着一一回应了,不过总觉得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
一路走过去碰到了不少和卿临舟相熟的人。寒暄完一遍后,楚绿妆脸都笑僵了,不耐烦地走上前:“喂,这要打招呼到什么时候……”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快步跑了过来,靴子的跟答答地敲在地面上,有种独属于少女活泼轻快的韵律感。
很少有女子会这样奔跑。楚绿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卿临舟也回头,不过他是为了把楚绿妆往旁边拉一点免得她撞到人。然而他刚转过身,一个身着华服的姑娘就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欢喜地叫道:“临舟哥哥!”
卿临舟只看清了飞舞的飘带,他怔了怔,扶住来人,将她和自己拉开了一点距离,桃花眼染了笑意:“阿泠?”
往来的宾客见到她,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青阳公主。”
嬴泠仰头笑:“临舟哥哥,这么久没见,你有没有想我?”
楚绿妆一皱眉,神色稍淡,往后退了一步,站的远了些。
看到这一幕,尴尬之余,众人又有些困惑。开始以为廷尉大人身边的那个姑娘是他的情人,如今看来……却又不太像。
楚绿妆看见她就觉得棘手。
这姑娘正是青阳公主嬴泠,算是卿临舟的青梅竹马,不巧正好跟她有些龃龉。
这姑娘不知为什么对她抱有很大敌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言语相讥,楚绿妆本来懒得理她,后来嬴泠实在逼得太紧,她才忍无可忍动手削掉了她一截头发,把嬴泠吓得花容失色,哭的我见犹怜。最后楚绿妆还被卿临舟拎回去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顿。
楚绿妆仰头看天,希望她跟卿临舟热乎完就走,别过来招她。免得她会忍不住把她剩下的那半截头发削掉。
嬴泠扭头看到她,怔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了点讶异和惊慌。她紧接着如临大敌一般地抱紧卿临舟的胳膊,扬起眉挑衅地望着她。
楚绿妆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懒得跟她计较,当做没看到。
剑风站在一旁,看的又急又气——上去把她拉开啊!你不应该生气吗?他想,大人怎么就没反应?你们都是怎么回事?
卿临舟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他态度自然地拉开嬴泠的手,笑道:“这么久没见阿泠,自然想念。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啊。”他停了一下,话锋一转,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和:“不过你明年就及笄了,行完笄礼后就可以嫁人了。你贵为皇室的公主,行事自然要多注意些分寸。我无所谓名节,但是姑娘需要啊。若是因为我而导致阿泠名声受损,那我可真要自责了。”
这话听着温柔,可又确然生疏至极。嬴泠一撇嘴:“我也不在乎,我嫁给临舟哥哥不就好了!”
卿临舟摇摇头:“孩子话。”他拍拍她的肩:“姨母应该来了,你先过去问候一下吧。她向来喜欢你,你也多同她说些体己话。”
他说着往身后一瞥,楚绿妆正环着手臂,皱眉望着远处的水榭,不知道是在看风景还是想心事。他朝她伸出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快开席了,快走吧。”
楚绿妆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又瞥了嬴泠一眼,伸手握住他的手。
嬴泠被晃了眼,随即狠狠瞪了她一眼,亦步亦趋地想要跟过来。好在手下还记得有正事,忙抹着汗拉住了她。
嬴泠想跟又不能跟,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俩手拉着手走远了,气的直跺脚。
楚绿妆被卿临舟拉着走了一段路,抓紧时机冷嘲热讽:“大人真是桃花楹门呢。”
卿临舟回头笑盈盈地望着她:“总比有些一年都见不到一朵桃花的人好,你说你吧,以后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楚绿妆一怔,卿临舟也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立马改口:“不对,我才不要你。你这么能吃脾气还不好,还是赶紧帮你嫁出去,免得你白吃白住。哈哈。”
楚绿妆冷笑一声:“我有手有脚,才不需要你养!”
她说着用力掐了一下卿临舟的手,甩开他自己朝前走了。
等到卿临舟看不到自己时,她才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有点兵荒马乱的心跳。从胸口传来的那种陌生、如擂鼓般的心跳一点点平息,另一种更深的情绪却将她裹住。她竟然觉得有点儿失望。
楚绿妆突然感到一种没由来的慌张,自从那天喝醉了以后,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对劲了。
卿临舟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掐出红印的手,笑了一下:“死丫头脾气可真大。”
筵席露天而设,座位沿主坐相对。
青阳公主早已列坐,不停地有世家大族来同她寒暄,她握着酒杯一一敬过,笑容滴水不漏,竟不复刚才喜怒形于色的骄傲模样,倒有了教养严谨的王族才会有的端庄稳重的样子。
楚绿妆一眼扫过去,也看到了一些熟人。谢玄周就坐在距离他们两个座位的地方,和别人说说笑笑。卿临舟来的时候同他聊了两句,不过他一开始没怎么认出楚绿妆,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惊疑不定地喊:“楚绿妆?”他紧接着就开始哈哈笑道:“你这丫头终于开始捯饬自己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那么邋遢的过一辈子呢!”
楚绿妆冷淡一笑,端着一杯酒目不斜视地走过。她对待他的态度和对待嬴泠的态度一样,基本采取无视的态度。
主坐上坐着华服的司马夫人。司马夫人倒是同她的想象别无二致,面容与卿临舟有四五分相似,绾着流云缀珠髻,眉目雍雅冷艳,眉峰料峭,妆容精致,高高瞥过众人的样子带着点俯视众生的高傲,端庄而高贵。
这次宴会的主人公,秦国的小公子嬴修就乖巧地坐在她的身边,眉目不似他的母亲那般锋利料峭,而是更加温软。这么看着,那股柔和的神韵,竟有些像卿临舟。
卿临舟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吧?
楚绿妆走了一会儿神,觉得时光像一拍就跑的马,追也追不上,记忆中的场景都模糊了,更逞论纸片一样发黄发涩的小小人儿。
她望着那糯米团似的孩子,对卿临舟说:“你还是小时候可爱。”
卿临舟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我也觉得你小时候更可爱。”
司马夫人站了起来。她走到座位前方,金丝华裳迤逦,光下更加夺目,她举杯,目光扫过在场各位,朗声道:“诸位。今日是我儿十岁生辰,有幸邀请到在座的各位替我儿祝福祈祷。也是我儿之幸。在此,我替他敬酒谢过各位!”
她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列座的也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祝小公子福泽绵延,万寿无疆!”
嬴修只露了一个面就跟快被侍女抱下去。司马夫人又将酒满上,开始挨个同宾客敬酒。来到楚绿妆面前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举着酒杯与楚绿妆碰了一下,笑道:“你便是楚大人的女儿吧?一直听临舟提起你,好不容易今日才能一见。今日一见,果真是华容婀娜,气若幽兰。”
楚绿妆知道她说的是客套话,光从那句“一直听临舟提起你”就知道真伪。今日她邀自己前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于是她谨慎而得体地微笑道:“今日能一睹夫人尊容,民女也深感有幸。”
司马夫人又叹道:“你父亲是国之忠臣,为国鞠躬精粹却遭人喉罩,实在不幸。幸得临舟平反,才得以大白于天下,否则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本宫听说你如今在无邸处办事,也算是承了你父亲衣钵,心中甚是欣慰。”
楚绿妆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她抬头笑道:“多谢夫人关怀,民女感激不尽。”
司马夫人的目光碰到她那双眼睛,忽然觉得那双眼睛生的漂亮,却漆黑地像是深渊。
她移开目光,对卿临舟说:“你我姨侄也许久没有见面了,等会儿同本宫小叙一会儿吧。”
卿临舟笑笑,点点头:“自然。”
三巡酒过,司马夫人同卿临舟离场。卿临舟走之前叮嘱楚绿妆,可以四处逛一逛,但不要跑太远。楚绿妆不耐烦地点点头,卿临舟才离开。司马夫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意味不明。
碧湖春以翠色著称,兴许这地儿是个风水宝地,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生机勃勃的翠色,有时浅淡,有时浓郁,但各有各的风姿。
行至一处拱桥,石砌的拱桥边载着团团的垂柳,垂柳上挂着朱红的灯笼,在翠绿的枝条中轻轻飘荡,长长的流苏也随着晃荡,远远望去,像是扯开了一段朦胧烟色。
她在卿临舟的画里也见过这般景致,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饶是如此,楚绿妆站在桥上,看着前面截胡的嬴泠,还是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你给本宫站住!”
楚绿妆只好回头,回身行了一礼:“见过公主殿下。”
嬴泠从轿子上跳下来,挥退了侍女,走到楚绿妆面前。这回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楚绿妆确实很好看。她有些酸地想,自己明明也不输她,为什么卿临舟总是拒绝自己呢?
嬴泠说:“他们说你是上一任廷尉的女儿,你的父母以前救过临舟哥哥。可那又怎么样,他因为这个对你好,你就觉得他喜欢你了?”
楚绿妆料到了她今天就是来找她说这件事,于是没接话,只是稍稍抬高了眉,等她继续说。
嬴泠继续咄咄逼人道:“我劝你识相的话就退出去,临舟哥哥以后肯定是要娶我的,只有娶了我,我的身份才能为他加持。而你呢,他兴许是一时兴起才同你一起,等他要结婚生子的那天你又要怎么办呢?”
楚绿妆道:“说完了?”
嬴泠没弄清她这是什么路数,怔了一下:“说、说完了。”然后她勃然大怒:“本宫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楚绿妆笑:“好,那我回答你——你管不着。”
嬴泠看上去很想把她咬死,宴会上风轻云淡的做派荡然无存:“你说什么?!”
楚绿妆道:“他就是喜欢我你又能怎么样?撒泼打滚耍无赖吗?”
嬴泠瞪着她,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且隐有败北的趋势,微觉齿冷。
楚绿妆换了一种站姿,这回她抬高了下巴望着她,居然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殿下,我这是最后一遍解释,希望你听好了。首先他并不喜欢我,他同谁结婚生子也与我无关,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在这里讨论的必要,一直是你把我臆想为你的敌人。其次,就算他真的喜欢我,你也没有资格来质问我,他喜欢谁是他的事,你也改变不了。你一直说喜欢他,可如果连这点自由都不给他,你的爱岂不是一种枷锁?”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带着讥诮的笑,目光高傲,锐利逼人,嬴泠愣愣地看着她,竟然被她那股锐气逼退了。
“我说完了,走了。”楚绿妆毫不拖泥带水,说完这句话,望了她一眼,就径直错过她走了。
嬴泠在身后嘟囔,听语气还有点委屈:“你算什么东西,来指教我。要真有那么容易,我……”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她吸吸鼻子,却没追上去。
楚绿妆走下桥,就看到谢玄周吊儿郎当地躺在桥下的乌篷船里,翘着二郎腿,嘻嘻哈哈地对她说:“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呢,嘴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