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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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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不归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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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不归歌(2)

  “抓住了!抓住了!”

  “你听说了吗?终于抓住了!”

  “让他们逍遥了那么久,今天就是他们偿命的时候!”

  第二天天刚亮,楚绿妆就被村民的喧哗声吵醒了。她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就发现自己昨晚披着卿临舟的大氅就这么睡着了,被子只在她肚子上搭了一个角,幸好没有着凉。

  她打开门,刚好看到孙朗经过,就喊住他:“一大早他们在吵什么?”

  孙朗扭头看向她,目光一触便挪开,眼皮狠狠一跳。

  楚绿妆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困惑地说:“你怎么了?”

  孙朗目光躲躲闪闪地挪开了。他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场景,不禁有些面红耳赤。昨晚他起夜,回来时就看到了楚绿妆和廷尉大人站在一起。楚绿妆整张脸上都是汗,乌黑的头发黏在面颊上,面色泛着潮红,她披着卿临舟的外套,里面中衣的领子微微敞着,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无端透着一股色气……很难不让人想歪。

  楚绿妆眉毛一挑:“到底怎么了啊?你想急死我啊?快说!”说着要往这边走来。

  孙朗根本不敢看她,只好只好结结巴巴地说:“说是抓到巫女了。他们现在都在往祭坛那边跑……”

  楚绿妆看着孙朗说了两句话,脸一路从微红、红飚到潮红,说完也不看楚绿妆,急急忙忙地跑了。楚绿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跑远,不过思绪很快被嘈杂的喧哗声拉走,她回房换好了衣服,束好头发,就朝祭坛赶去。

  赶去祭坛的路上,她突然感觉左眼皮跳了起来。跳的她心里乱惶惶的。

  祭坛边围了许多人,村民们都有些激愤,若不是护卫军围住了祭坛,他们说不定能冲进去把那几个百越人撕成碎片。

  越靠近祭坛,楚绿妆就觉得眼皮跳的越厉害,罗玥看见她,挥了挥手。等她终于拨开拥挤的人群,挤到了罗玥身边,看到祭坛上被捆着的姑娘时,那种不安的感觉果然落了实。

  她在距那个看上去瘦小蜡黄的姑娘几步之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姑娘坐在祭坛上,面色平静,尚还稚气的眉眼里已经不见懵懂、喜悦或是局促,什么都没有了,她漆黑的眼睛像是空的。她望着天空,旁若无人地用手指敲着地面,轻轻地唱着歌。

  “……草原上的牛羊驮着美丽的姑娘,

  牧羊人吹着欢乐的唢呐,

  我的故乡是最美丽的天堂,

  草原的风也跟在我身后,

  追逐我的裙角,

  亲吻我的脸颊,

  伙伴们和我一起唱着欢乐的歌呀

  我的故乡

  我在梦里也会永远记得她,

  现在只有笛声和霜雪陪伴着我,

  陪伴着我离开

  再也不归家

  ……”

  楚绿妆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才能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她艰难地自语道:“……原来是你。”

  当初那个在河东排队等粥的小姑娘,楚绿妆看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爱笑又懂事的姑娘。那时她即使在寒冷的风雪里挨冻,也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她笑起来双眼弯弯的,楚绿妆还记得她用别扭的调子对她说“谢谢。”

  她身边的那个孩子楚绿妆也记得,如今在她身边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那个孩子的离开好像也带走了她最天真温暖的地方,如今这个姑娘就像失去灵魂的皮影傀儡,空了。

  楚绿妆的喉咙哽的难受。

  守着祭台的卫兵拔出兵刃,高声斥道:“不要往里闯!这件事交给我们处理!”但没有用,祭台前的防线还是几度差点被冲破。

  谢清源被人撞到了肩,恼火地皱起眉,冷冷地觑了一眼身边群情激奋的村民,低声道:“真是一群山野村夫。”

  罗玥看过去,倏地拔出刀横在谢清源身侧,对拥挤的村民笑了笑:“抱歉。别挤。”离得近的村民差点被削去半截袖子,吓得面色惨白,忙不迭地往外挤,为他们腾出了空间。

  她转头对楚绿妆说:“他们热血上头,难免冲撞到你,要小心一点。”

  楚绿妆点头谢过,挤过去对白起行了一礼,道:“将军,我可以去和那位姑娘说两句话吗,我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白起看向她:“一面之缘?”

  罗玥和谢清源朝这边看了过来。

  “是。”楚绿妆道:“前些日子施粥,见过这位姑娘。”

  白起扫了她一眼,道:“你知道,这于理不合。况且,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伤人。”

  楚绿妆说:“我不伤他们,他们自然不会伤我。说到底,这一切都是这村子里的人咎由自取罢了。”

  谢清源开口道:“我觉得可行。”

  白起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环起手臂,也没再说什么,他扬了扬下巴:“行吧。”他向祭台上望了一眼,提醒道:“不过他们身上可能还带着蛊,多加小心,不要激怒他们。否则卿兄非得找我拼命呢。”

  祭台边封锁的铁链被拉来,楚绿妆抬步跨了过去。围在一旁的村民见状也想跟在她后面闯进去,被士兵拦住了,一时间人群推推搡搡,喧杂地狠。

  乌雅感觉到了有人靠近,不过她也没有多么在意。命运的铡刀既然迟早要落下,那么是迟是早就无所谓了。那人走到她面前,却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乌雅终于眼珠一动,抬起头来看向开人。她看上去有些吃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姐姐,是你啊。”楚绿妆的胸口梗的难受,就听见她轻轻地说:“你是来杀我的吗?”

  卿临舟正站在祭台下同剑风说话,听到动乱,回头一瞥,突然看到了缓缓走上祭台的楚绿妆。他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妆娘?”

  剑风也有些吃惊:“楚姑娘上去做什么?”

  卿临舟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白起,面色不虞道:“白起放她上去干什么?脑抽了吗?”

  真是一会儿不看着她都不行。

  乌雅接着说:“……姐姐,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一个馒头怎么会要了阿卡连的命,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总是对我说抱歉。可我从没有觉得他是累赘,他凭什么因为一个馒头被活活打死?”

  她望着底下暴动的人群,听着一句句“绞死他们!”“贱人”的言语,扬了扬眉,露出一个讥笑:“真是一群杂碎……我们被京城的官府赶到这里来,一连几天食不果腹,和他们商量,帮他们干活,他们给我们吃的,结果我们把事做完,他们又开始赖账,不肯给我们吃的,还用借故诓骗我们的东西……”

  她突然沉下脸,咬牙道:“我差点被欺辱,失手杀了那人,他们凭什么因此绞死我?”

  “我的同族兄弟们为了救我,放出自己的安息蛊杀了他们的同胞,凭什么他们就要因此像过街老鼠一样被绑在这里人人喊打?”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乌雅慢慢站了起来,她瘦的像是只有骨头支撑着她,卿临舟眼角一跳,道:“妆娘!”

  可乌雅什么也没做,她重新平静下来,很淡很淡地笑了笑:“姐姐,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此时楚绿妆已经见到她的茫然和疼痛中回过神来,她重新镇定起来,一只手悄悄握住了别在腰后的剑。

  楚绿妆过来的目的很简单,她就是想要安抚一下这个和她有些同病相怜的女孩儿……她总让她想到自己。破碎的,扭曲的,无所依附。她想让她知道,他们不会让她白白蒙冤,也不会让阿卡连白白死去。

  但她发现,她好像低估了乌雅,她不需要她安慰,她纵然已经弯折破碎,却还是竹子。

  她已经不再依靠任何人。和当初的自己越来越像了。可她再也不想看到有谁再同她相像了。

  楚绿妆定了定神,语调平静道:“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意识到,这个世界从不是温和美丽的摇篮,它从来不是公平的。真正的公平需要你自己去抢。”

  乌雅笑着望着她。

  “我们不会杀你。”楚绿妆说:“至少我们是公平的。只要你们销毁你们的蛊,和我们走,谁都不会死。”

  “可那样我们就变成奴隶了不是吗。”乌雅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一定听说了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分了一点儿微末的同情给我们……好让我们毫无尊严地活下去。”

  乌雅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同情:“可是姐姐,我们这些亡命之徒是无所谓死亡的……我想你说的很对,真正的公平需要我们自己去抢,任何仰仗依赖于别人的公平那不叫公平,只是在路边丢给一个流浪狗一根骨头的施舍。”

  楚绿妆一怔,皱了皱眉,忽然反应过来,目光陡然凌冽起来:“你要做什……”

  “……现在我们,只想为自己争一争公平!”

  在乌雅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楚绿妆拔出了剑,乌日格的村民冲破了军队拉出来的防线,向祭台涌了过来。

  卿临舟简直想把楚绿妆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水还是翔。百越的蛊那么危险她不知道吗?跑上去是送死吗?不过他对楚绿妆的身手还是了解的,看她的动作是已经有了防备,应该不至于把自己落到太糟糕的境地。

  问题是这些智商和野猴子一般的野民,行事鲁莽,虽然一个村加起来都打不过一个楚绿妆,但楚绿妆很可能为了保护他们而受伤。毕竟他们看起来都跟疯了一样。

  他踢开几个撞到他身边的村民,朝楚绿妆那边奔过去,嫌恶地想:真是一群做事不过脑子的白痴。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楚绿妆拔出了剑,砍在冲在最前面的村民身上。

  “!”

  村民的身体瞬间裂成两半,血顿时喷涌而出,溅在楚绿妆身上,她像是丝毫不在意一样,只抬手抹掉了溅在脸上的血,接着将剑刃转向下一个人。

  卿临舟睁大双眼惊骇地望着楚绿妆,算无遗策的脑子空白了一瞬。直到他看见楚绿妆接着砍倒了扑上来的其他村民,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看上去是想把一个村的人都清理干净,才猛然惊醒。

  “啊啊啊!我的手!”

  “这个女人……她和巫女是一伙的!!”

  “杀了他们!让她们偿命!”

  楚绿妆手里的剑仿佛开出了花。她站在那里优雅地斜劈,剑光每闪过一次,就有一个人倒地。

  “妆娘!妆娘!楚绿妆!停手!”卿临舟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喊一声,脚一踮,踩着前面人的肩膀,飞速朝楚绿妆那里跑去。

  白起面色一变,指挥军队把其余村民圈了起来,自己也奔上祭台去。

  乌雅沉默地看着她面前的炼狱。不断地有碎肢从她面前飞过,以及不停地有鲜血溅在她身上,她依旧神色不变。

  情况越来越乱,最后被愤怒和仇恨蒙了眼的村民已经失了神智,见人就砍,最后场面完全失控,村民和士兵互相砍杀起来。

  这简直是噩梦。

  乌雅却笑了起来,那完全不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笑,透着嘲讽和疲惫。

  楚绿妆完全没有表情,她朝涌过来的人一个个地砍过去,像切过一块豆腐那样自然。

  在此之前,在楚绿妆抽出剑的那一刻,乌雅忽然凑近了她,意味深长地说:“姐姐,说到底,可悲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对吧?”

  在楚绿妆突然变得空白的瞳孔里,乌雅的影子变得清晰起来,她轻轻地说:“没想到姐姐体内有有我之前卖出去的蛊,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你可能应该也察觉到了吧,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你肯定不会知道这个蛊究竟是干什么的,也肯定不知道这个蛊和断息蛊的关系吧?”

  断息蛊是百越人为自己准备的送葬蛊,但外人不知道的是,百越人也会在断息蛊的基础上炼制其他的蛊,因而与它同源的蛊,断息蛊和蛊主都能感受得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所有同源蛊母蛊,能对同源的蛊产生影响。

  乌雅通过断息蛊,提前唤醒了楚绿妆体内潜伏的焚心蛊。焚心是专门炼制傀儡的蛊,中蛊的人会渐渐失去自己的控制权,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傀儡,除此之外,蛊虫会放大中蛊者内心最强烈的情绪,比如恨意,那是它最好的养料。

  楚绿妆也从自己的反应推测出了自己身上大致发生了什么,因而想同乌雅协商,但她还是漏算了——她抵抗不了母蛊的呼唤。

  乌雅斜乜着黄蜂一般涌上来的村民,嘴角勾起,她凑到楚绿妆的耳边,伸手一指,冷漠地用百越语说:“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楚绿妆立时领命,机械地砍杀朝她扑过来的人,霜冻的眸子染上了淋漓的血色。

  乌雅望着楚绿妆的背影,闭上眼睛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她又缓缓睁开睁开,若有所思地道:“你究竟恨谁?居然有这么强烈?”

  乌雅看着死神一样大开杀戒的楚绿妆,目光有了歉意,那毕竟是曾朝她伸出双手,给予她温暖和善意的人。如今让她这么屠杀百姓,对她来说不啻于剜心之痛,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解开了绑住她同伴的绳子,对他们说:“快走吧。”

  她的同伴显然被这血雨腥风的场景吓傻了,焦急地想要拉她一起走。

  乌雅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推开了拉住她的手,道:“你们好好活下去……我很累了,想去找阿卡连了。愿神保佑你们。”

  楚绿妆此刻正在经历着放大数十倍的仇恨。她感到那样炽烈的仇恨仿佛烈火,要把她甚至一切烧成灰烬。

  她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在茶楼里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江大哥的死,她爬上山回家,却只看到一片废墟和父亲的尸体。父亲的朋友害怕牵连将她们拒之门外,然后她看到母亲,死于敌人的剑下。

  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她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哭。

  那种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的疼痛、对自己弱小的愤恨和无力,像沼泽一样包裹着她。她陷在里面,粘稠的液体困着她的四肢,让她动弹不得。这种无力感让她焦躁和愤怒。

  她挣扎,愤怒地吼叫,可那沼泽依旧死死地拽着她,把她往最深处拽去。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仿佛是本能——那是地狱、是焚化场,是她心里的空洞,是她最深最深的恨意。

  她将被恶意的火焰吞没,从此万劫不复。

  心中那头野兽挣扎着想要逃出,等它逃出去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是她了。

  楚绿妆在恨意和恐惧中煎熬,渐渐地,她发现有些回忆和情绪像蒸发掉了一样渐渐变淡了。她陡然疲惫下来,再也没有力气反抗。

  她仰头倒在沼泽智商,望着渐渐离她远去的星空,她在那些淡去的回忆中看到了无数张关切的脸,但那都不能触动她……最后,她看见了卿临舟。

  她伸出手,朝着他的方向,手指虚攥成拳。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除掉所有胆敢辜负、伤害我的!我要把我想要的东西紧紧握在手里!叫他再也不能逃掉!什么门第之见,什么般不般配,我的东西,就只能是我的!

  楚绿妆的双眸渐渐变成触目惊心的红色,里面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山洪,整个世界都在地动山摇。

  我的东西,就只能是我的!

  “楚绿妆!!”

  利刃穿体而过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撕开了死水一般的寂静。

  灵台巨震,额头突然剧痛起来,楚绿妆忽然抱住头,嘶哑地吼叫起来。

  “老……老大……”

  她茫然地睁开方才清明一线的眼睛,就看到自己握着的剑上已经涂满了血,而那剑柄,直直没入孙朗的胸口。

  他大口地吐着血沫,把整个衣襟都染成了红色,他艰难地笑了一下,道:“是我……”

  楚绿妆突然惊醒了,刹那间血色尽褪。她怔怔地松开手,想要捂住他的伤口,可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来。

  “不……”她突然感到极致的惊慌,那股戾气还在她的胸口盘旋不去,所以她知道,这就是她自己干的。她的脚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各种各样的尸体,全都是一击致命,都死不瞑目地瞪着她。

  “不……孙朗……孙朗……”她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几乎握不住剑柄。她又变成了那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只能无助地跪在荒野里嚎哭。

  孙朗笑的很难看:“老大……你可终于……醒了……”他说完,便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楚绿妆连忙接住孙朗,双眼空洞茫然。她望着满手的血,面色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到底怎么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刚才她怎么会有那么……凶戾的念头——就像一个嗜血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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