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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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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归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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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不归歌(3)

  卿临舟把点在楚绿妆额头上的手移开,拽住楚绿妆的胳膊,一只手架住孙朗,怒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楚绿妆恍惚地抬头看他,当他的影像再次落在她的眼里时,眼底里那种浓重的血色仿佛又弥漫开来。她意识到那种躁动的情绪,抬手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啪”地一声,楚绿妆的脸上立刻浮现五个清晰的指印。

  卿临舟被她的举动惊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还没打呢,她自己倒是一巴掌拍上去了!

  孙朗抱起昏迷的孙朗,迟疑地看向楚绿妆,似乎对她方才的暴戾心有余悸:“……楚姑娘。”

  那种火辣辣的疼把楚绿妆的意识拉了回来,血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抬起袖子毫不在意地抹掉,神色有些压抑地阴沉。

  孙朗不好再问,闭上了嘴。

  卿临舟看向他:“快将他给随行的大夫,或者去找罗玥,让他们简单处理一下。”

  剑风应声,又看了一眼楚绿妆,一转身便不见了。

  卿临舟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楚绿妆低着头,两厢无言。

  “我等会儿再问你。”卿临舟说完,便加入白起助他平乱。

  乌雅孑然一身,站在混乱的中心里,她跳过杂乱、狰狞的人群看向明净的天空,神色平静,有种末路之人放下一切、焚毁一切的绝望和坦然,那种从容赴死的模样,竟然显得那么高贵。

  她低估了楚绿妆的心性,她心中又恨,也有比恨更强烈的东西。也不知道她从前经历过什么,才能磨砺出这么坚韧的意志,那意志像铁栓,死死地捆着她。

  但是那铁栓锢的越紧,崩断时就越一发不可收拾。已经种在骨血里的东西,不拔除,就只会生根发芽。

  但愿那铁栓可以多拉她一会儿。

  “杀了妖女!!”

  “杀了她!”

  乌雅淡淡地笑了,她手刃了她的仇人,替阿卡连报了仇,已经足够了。谁也不欠她什么。于是她眯起眼,在一片喊声中缓缓拍着掌,掌声有韵律地响着,她轻轻哼了起来:

  “……草原上的牛羊驮着美丽的姑娘,

  牧羊人吹着欢乐的唢呐,

  我的故乡是最美丽的天堂,

  草原的风也跟在我身后,

  追逐我的裙角,

  亲吻我的脸颊,

  伙伴们和我一起唱着欢乐的歌呀

  我的故乡

  我在梦里也会永远记得她,

  现在只有笛声和霜雪陪伴着我,

  陪伴着我离开

  再也不归家

  ……”

  可惜,家是回不去了。但她还能去找阿卡连。那一定是个很温暖的地方。

  染血的刀锋向她劈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虽然有些不甘,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她拼死争回了她的尊严。

  “乒”,刀剑猛然相撞,溅出银白的火花,长剑霎时震颤嗡鸣不止。乌雅被拽着胳膊猛地拉向一边,她猝然睁开眼睛,愕然地看向挡在她面前的身影。

  楚绿妆!

  说不震骇那是不可能的,乌雅心神巨震,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楚绿妆的右臂因方才那一击太过猛烈,被剑气震伤了手臂,此时,就有鲜血从她的袖子里一点一点地滑了出来。她回头看了一眼乌雅,嘴唇脸色无一不是惨白的,但她的眼神还是一样锋利,她低声道:“你现在还不能死。”

  乌雅一怔,愣愣地看着她。

  楚绿妆没有再理她,拉着她往后退去。她们从刀光剑影中退了出来,乌雅盯着楚绿妆的后脑勺,那目光震愕、茫然、悲戚杂糅在一起,显得如此复杂。

  楚绿妆把她按在一块巨石背后,弯下腰,借石头挡住自己。乌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目枯槁,神态竟像个耄耋之年的老妪,透着心如死灰的绝望。她感受到楚绿妆的目光,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对不起……”

  楚绿妆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个孩子,说不愤怒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无奈和疲惫。她焦急道:“说句对不起就行了吗?这不是你的蛊吗?如果你知道怎样解蛊,那就告诉我啊。”

  乌雅抬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但她又把唇瓣咬住了,慢慢地摇了摇头,沉着如老松地道:“没有。”她垂下眼睫:“焚心蛊,无药可解。”

  楚绿妆晃了晃,忙扶住石头,差点没站稳,脸上血色褪尽。

  乌雅说完后就像怕看到楚绿妆的表情一样,偏开了脸。

  楚绿妆沉默了很久,乌雅咬住了唇,内心因愧疚而煎熬,她见过受焚心之苦的人,六亲不认、残忍嗜血,偏执、疯魔。而楚绿妆……她恍然想起在河东时,那个把自己的大氅借给别人,自己顶着风口施粥的人。她身形清癯,双眼却是温暖的,她小心翼翼地递粥给排队的人,摸了摸她的头:“小心些。”在重重绝望的枷锁下,她眼里有温暖如春的碎光。

  一想到这样一个人会因为自己而变成冷血的怪物,她就心如刀绞。楚绿妆是个温暖的人,是她把这把火扑灭了。

  她是恩将仇报,以后大概是要下地狱的。但她不后悔借楚绿妆的手救她的同伴,她也无路可退。

  楚绿妆仍然没有说话,乌雅越来越焦灼不安,她刚拉住楚绿妆的衣服,准备说你杀了我吧,就听见楚绿妆笑了两声。是那种空空的,没有内容的笑声。乌雅的心一瞬间揪紧了。

  卿临舟控制住了趋于疯狂的民众,白起召回部队,一时间谁也没空理谁。楚绿妆看着那人洁白如冰上浮雪的衣裳,纤尘不染。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满鲜血的掌心和脏污的衣襟,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真的好丑,好脏。

  她其实是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的,他就像月亮,光越是柔和,铺洒在她身上,就显得她越是丑陋鄙薄。

  在失控的那一瞬间,她也许是中了什么蛊……但她没有办法否认,所有的的疯狂、执念、仇恨都来自于她自己。她的心是早就是一栋破旧不堪的古楼,日子越久,越是破败,是没有办法住人的。

  那个蛊会把她变成一个凶戾残忍的怪物,它会毁了她筑了很久的爱与信仰,会折断她的稻草,会把她推向无尽的深渊,她把压制的腥臭污浊的内在挖出来,让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可她不想。

  她从三年前的地狱垂死逃出来,可它还是追上来了。

  楚绿妆无力地一推她:“你走吧。等他们发现了你,你就跑不掉了。”

  牢狱里的生活她还是知道一些的,那里关的都是地痞流氓,乌雅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娃被关进去,过得必然不会舒服。

  乌雅愣愣地望着她,楚绿妆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恹冷,她不想再看乌雅一眼,转身出去了。

  卿临舟解决完手头的事就开始到处找楚绿妆,心头憋着火。远远见着她走过来了,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处置她,只能瞪着眼,凶道:“给我滚过来。”

  楚绿妆乖乖地过来了,垂着头,虎口还有干涸的血。

  卿临舟从手下那里抢过鞭子,一鞭甩在了她腿上,楚绿妆膝盖一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剧痛从腿上传来,可楚绿妆来不及去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只是茫然地想,他生气了。

  这人不怒时春风十里,插科打诨如同地痞流氓,可他一旦生气了,他骨子里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和冷漠就会像城墙一样压的人喘不过气。

  三年前她也承受过这样的怒火,那时她刚从卿临舟的院子里逃出来,状如疯魔……也是他出手打伤了她,然后将她锁在院子里,锁了整整三年。

  她心里是有些害怕这样的他的,因为她其实知道是自己错了,才会格外怕他生气。即使是平日里吵吵嚷嚷插科打诨,她的心也一直是悬在半空中的,害怕他对自己失望,害怕他丢掉自己……她的命都是悬在他手里的,他离开,那股细细的绳子一断,她就会摔的粉身碎骨。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就该把命牵在别人的手中?凭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她?

  心头忽然蹿出怒火:明明这些都不是她的错,明明她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为什么他还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她?

  魏齐灭我全家,我为何不能寻仇?

  路人阻我,我为何不能伤他?

  嬴泠挑衅我,我为何不能削其发?

  他为什么就不能站在她身边?

  她脑中混沌一片,突然伸手狠狠拽住了鞭子。

  卿临舟冷冷道:“你做什么?”

  楚绿妆像被针刺了一下,浑身一激灵。她猛地松开了手,心头像是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那样凉了下去。怨怒就像一根钉子扎在她的心口,就算拔去了,也还有坑在。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卿临舟抽回鞭子,瞥了她一眼:“解释一下,你到底怎么回事。”

  楚绿妆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我中蛊了。”

  卿临舟一皱眉:“什么时候?”

  楚绿妆整个声音都是哑的:“……就在刚才。”她说:“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卿临舟:“你怎么能确定好了?”

  楚绿妆的手无意识地轻轻一弹,她用力握紧手,指甲陷进了肉里。她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地说:“只要……只要施蛊之人死去,蛊便会自行消解。”

  “乌雅死了?”

  “……嗯。”

  “你杀的?”

  “不、不是。她……自杀了。”

  她咬住唇,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力气之大连她自己也没有在意,很快她就尝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还是不敢告诉他真相,她怕他知道了,就会厌弃自己了。

  她一面恐慌着,又一面嘲笑着自己的卑鄙——可若是真的离开了卿临舟,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卿临舟俯视着她,视线仍是一成不变的冰冷,附骨之疽一样剜着她的脊背。楚绿妆简直都快忘了呼吸是什么样,卿临舟突然又一鞭甩了下来,这一鞭比方才的力道还要重,楚绿妆身形一歪,差点儿没跪稳,头脑一片空白,只听见卿临舟压抑着怒火冷冰冰地质问道:“不清楚是否危险,你为什么要贸然上前?是嫌自己命大吗?!”

  这一鞭子甩下来她反而轻松了。楚绿妆抬头看见他的脸色,语塞:“我……”

  卿临舟的手下在这样低的气压下连话也不敢说,眼见他又举起了鞭子,再这么打下去怕是要把人打坏,都急得额角冒汗,拼命用眼神示意剑风。剑风装瞎不能,只好顶着天大的压力站出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艰难地劝道:“大人,手下留情,楚姑娘身上还有伤呢……她肯定知道错了……”

  卿临舟的手一顿,看向剑风,脸色猛地一沉。

  他打的重不重自己不知道吗?就这么点力度一只鸟都打不死,要他提醒?!

  剑风看见他冷冰冰的目光,吞了吞口水,默默往后缩了缩。

  楚绿妆讷讷地道:“我……我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卿临舟怒火中烧。

  楚绿妆闭上了嘴,头垂的更低了。

  卿临舟瞪了她一眼,气急败坏地把鞭子往剑风身上一扔,一甩袖子,冷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后,剑风才敢上前把楚绿妆扶了起来。楚绿妆站起来后,垂头沉默不语地拍着衣服上的尘土,剑风很少见她这样,怕她心里有坎,就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安慰:“大人不是想要惩罚你,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你不知道他刚才的表情有多难看,一直在找你。他打你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姑娘这次误伤了不少人,就算是中蛊,估计也难辞其咎,白起将军一定会治你的罪。他先惩罚了你,别人就找不到机会找你的事儿……”

  楚绿妆点点头,声音很轻:“我知道,他打的不重。”

  “那……”

  楚绿妆笑了一下,但很淡,皮囊像抻拉不开似的,有些牵强:“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可以吗?”

  剑风知道她伤了那么多人,心里肯定会难受,便不勉强,看着她走远了。

  楚绿妆走后,他站在原地,皱着脸叹了口气,回去还要充当一下润滑剂黏合一下这俩糟心的玩意儿,想想就累。他吩咐将士将现场处理简单收拾一下,眼睛一晃,好像看见一块巨石后闪过一道影子。他直起身,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那影子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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