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

  28.怀中沙（3）

  出门之前大家都换了新衣裳，楚绿妆虽然觉得无所谓，但乔娘觉得过节就是要隆重一些，还是提前为她置办了一套，压着她穿上了。

  衣服款式新颖别致，大红的色调，简约好看。楚绿妆不常穿这种色调的衣服，但其实她很衬红色，艳丽张扬却又不颓靡。

  乔娘直夸她好看，还说要多购置几件红衣，免得她总是一身吊丧的颜色四处乱逛。楚绿妆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只好敷衍地应了两声。

  乔娘拉着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最后，她一拍手:“有玉佩之类的挂坠么？要是别上应该会更好看。”

  楚绿妆怔了怔，突然想起江辙送给她的那个玉佩。

  楚绿妆再次打开了那个箱子，再面旧物，她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多大的触动了。乔娘替她将玉佩别好，拍顺褶子，赞不绝口道:“妆娘真的出落成大姑娘了。这玉佩也是好看极了，这种样式是定制的吧，以前也没见你佩过，是谁送你的吗？”

  楚绿妆轻轻摩挲这玉佩，恍惚了一会儿，道:“我兄长。”

  乔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以后都佩着吧，妆娘戴着，好看的紧呢。”

  今日这身服饰虽好看，但等出去了才知道，十个姑娘里有六个穿的是红色，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她一走出去，便像水滴融进了海里，无甚特别了。

  所以她不负众望地走丢了。

  楚绿妆叼着糖葫芦不急不慢地挤到看台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精致的彩灯高高挂起，台上一溜儿水红长袖甩过，曼妙身段款款起舞，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儿。

  楚绿妆眯着眼睛惬意地听着，突然曲调一变，浓妆的歌女以袖掩面，抱着箜篌，凄凄地唱道:

  “月弯弯，水弯弯，

  君郎此番行，误忘妾身意，

  夜台茫昧归期远，何须折柳。

  未别便相思，何堪别离苦，

  奈何人间少圆满，梦里同游。

  他年君若踏歌归，一纸书岁华无数，

  ……

  月弯弯，水弯弯，

  他年君若归，月替我伴君，水替我低诉

  未解相思意，便识相思苦，

  ……”

  歌女唱的实在不错，四下有姑娘听到情动处，掩目垂泪，她们身旁的年轻公子便上前好生宽慰。这曲子楚绿妆之前是听过的，当时只觉得这世上痴男怨女，都无非是庸人自扰。

  如今再听却好像被触动了，只觉得相思无期，前路茫茫让人绝望。

  “……月替我伴君，水替我低诉，

  未解相思意，便识相思苦。”

  她有些烦躁地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将竹签扔掉，拍了拍手，转身离开了。

  一群人从她身边走过，有老有少，看仪态气度皆是官吏或名流，其中也混着女眷。楚绿妆走着神，往旁边让了让。

  “听闻今晚有个百花台比才艺选花魁，张大人有没有兴趣去看一看？”

  回答他的是一副少年嗓音，却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清朗从容:“哦？有美人吗？”

  “哈哈哈，自然是有的，比才艺，自然也比容貌。”郑安平笑道:“若张大人有中意的美人，我必成人之美。”

  “那便前去一观，但美人，我却是不需要的。”张禄淡淡道:“你……”

  他无意往旁边一瞥，却猛然顿住了，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目光渐渐如燃起的火焰，眷恋又炽烈。

  郑安平察觉他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疑惑道:“怎么了？”

  张禄却突然急慌慌地推开他往人群里追了过去。

  郑安平从没见过他这样，一时困惑不已，拔腿追了上去，便看到他按住了一个红衣女子，有些急切地开口道:“姑娘……”

  那姑娘回过头，面容平常，不解地看着他:“……公子有何事？”

  张禄看到她的脸，怔了怔，随即缓缓松开了手:“抱歉，我认错人了。”

  他急急又往前拉住了一个人，可回过头来的面容却又不是。如此往复了几次，他才慢慢停下。

  他举目四望，方才的一瞥就像梦一般，那人只匆匆出现了一瞬，就如同泡沫消失在了人海中。他的心跳缓缓沉了下去。

  郑安平拉住他:“你突然跑什么，见到什么人了吗？”

  张禄还是怔怔的，他凝望着远处兀自鲜亮的花灯，又垂下眸子，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揉了揉眉心，难得有些疲惫:“……今日没了兴致，改日再赏美人吧。”

  楚绿妆看到了一家卖面具的铺子，面具的样式有趣的紧，便快步走了过去。

  面具什么样子的都有，罗刹，活佛，牛羊猪狗，美人，其形各异。楚绿妆捡起一张罗刹的面具盖在脸上，看着黄铜镜里面目狰狞的自己，无声地笑了笑，觉得真有意思。

  她付了钱，提着面具继续往前走，偶尔有独身的公子上前与她搭话，她只是朝他们晃晃手中的罗刹面具，眯眼一笑，却不曾开口。

  很快走到了连鹊桥下，人群三三两两的聚在河边放灯。各色的莲花灯晃晃悠悠地浮在汨寒河上，同倒影一起远去。灯下是黑沉沉的河水，一眼望不到底。

  周围热闹极了，人们纷纷提笔在灯上许下百年好合、健康长寿的愿望，或是为故去之人祈福。楚绿妆也买了盏灯放走了，但什么也没有写。

  她望着属于她的那一盏灯孤独地飘走，无依无靠如陌上浮沉。她想，这一盏小小的灯那么轻，怎么承受的起凡世喧嚣而沉重的期盼啊，怕是兜兜转转，风吹雨淋便沉了。又觉得自己有些扫兴，便笑了笑，起身准备走了。

  她刚站起身，目光便顿住了。

  不远处半蹲着两个人，正挨在一起放灯。许是两人皆容貌昳丽，实在惹眼，瞧着也般配的紧，周围总有人带笑看着他们。

  玫娘今日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衣裙，人群之中颇为显眼，楚绿妆不费力就认出了她。至于另外一个，他大抵不论穿什么衣服，只看背影，她都能在万人中一眼辨出。

  玫娘捧着莲花灯，卿临舟提笔在灯上写着什么，两人偶尔目光交错，他会淡淡一笑，桃花眼稍稍挑起，星河一般深而多情的眸子如水波荡漾，不知吹皱了多少姑娘心头春水。

  “呀，那公子好生俊美，不知是哪家的少爷啊？”

  “他身边的是他的夫人吗？长得可真美！”

  “是一对吧？郎才女貌，可真般配。这岂不是羡煞旁人。”

  楚绿妆静静地看了她们一会儿，眸子轻轻一动。她极淡地笑了笑，忽然就觉得意兴阑珊。

  楚绿妆戴上罗刹面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人流从她两侧分开，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热闹万千只是旁人的，她只是路过，偶尔停驻片刻沾染了些许热闹，转瞬也就消散了。于是热闹之中，寂寞便更显寂寞。

  她于是便站住了，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耳旁不间断地传来欢笑声，她听着，便觉得更加无趣了。

  之后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天，感受到的除了隔雾看花般的热闹，剩下的，就只有光怪陆离。

  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回去了，反正兜兜转转，除了灯还是灯，除了人还是人。

  “我当你被哪个把魂勾走了呢，这么容易走丢。你在这里晃什么？”

  楚绿妆左脚磕到了右脚，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凝固了一瞬，又一齐涌到了头顶。那一瞬间甚至有些想哭。

  来人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颇为嫌弃地抬起她脸上青面獠牙的面具:“这什么？丑死了。”

  楚绿妆浑身一僵，一把拍开他的手，卿临舟怔了怔，动作一顿，楚绿妆已经若无其事地把面具按回脸上，语气懒散道:“我喜欢，要你管。”

  卿临舟失笑:“你还真是……”

  楚绿妆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方才。”卿临舟打开扇子，笑道:“一转眼就看到你了。你在这里乱逛什么？我看你丢了还挺自在的，一点也不着急。”

  楚绿妆看着他的眼睛，面具挡住了她整张脸，但想来表情当是极淡的:“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又不会丢。说的像你着急了一样？”

  卿临舟佯装不解:“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我为什么要着急？”

  楚绿妆沉默地望着他，慢慢磨了磨后槽牙。卿临舟八风不动地同她对视，笑的十分风雅十分欠揍。

  “没人跟你一起吗？”楚绿妆跳开这个话题，冷淡地道:“找你的莺莺燕燕去，别来烦我。我自己逛。”

  “你这话可说的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卿临舟摇头叹息道:“真伤我心。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怕你迷路了被人拐卖。唔，方才玫娘倒是同我一起，不过她刚才去购置糕点小吃去了，暂时不与我同路。”

  楚绿妆突然就有些不易察觉的恼怒:“我没长嘴不会问路么？不劳费心了。”说着转头就要走。

  卿临舟在后面慢慢地摇着扇子，笑意盈盈地道:“城中都逛完了吗？我知道有一处卖的灯特别精巧，不想去看看？”

  楚绿妆顿住脚步，转头朝他看过来，罗刹面具凶狠地瞪着他:“你觉得我会喜欢那些小玩意儿？”

  “老板，这个灯多少钱？就是那个上面画着兔子的。”

  楚绿妆指着个红色的纱灯问道。

  卿临舟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六文钱。”

  “哦。”楚绿妆一摸袖子发现钱花完了，她僵了一下，慢吞吞地转头看向卿临舟，干巴巴地伸手道:“给钱。”

  卿临舟挑起眉:“是谁说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楚绿妆哼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对，没错，我就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那又怎么样？”

  卿临舟一言难尽地望着她，认命地上前付了钱:“……论脸皮，你简直无人能敌。”

  楚绿妆喜滋滋地提起纱灯，弹了弹纸上兔子的脸，闻言佯作惊讶道:“咦，谁说的？这不是还有你吗？”

  “……”卿临舟:“到底是谁在给你付钱？”

  买完灯笼，两人一起沿街往前走。

  楚绿妆捧着灯，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研究，转过来又转过去，像是对待什么稀罕物。绯色的光淡淡地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眉目显得柔和了许多，眼里的喜悦也藏不住。

  她摸摸索索按到了一个开关，灯里的木雕兔子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她愣了一下，眼睛一弯，忍不住“哇哦”地感叹了一声。

  卿临舟想，不管她平日再冷漠疏离，也不过这个年纪，也不过孩子心性，意外的好哄。但他一想到她变成如今这般近乎被割裂的模样的原因，就忍不住一阵心疼。

  他别开了目光，却注意到了楚绿妆腰上佩的玉，微微一愣。玉很好看，但从来没见她戴过。他伸手捞起那块玉，就看见了上面刻着的小字。

  ——不言妆成为谁看，抚眉却对江上霜。

  楚绿妆侧过脸:“你干什么？”

  卿临舟松开那块玉，抬头:“我记得，你似乎有位义兄，叫做江辙？”

  楚绿妆怔了怔，眉尖轻轻一抽，眸子里一瞬间闪过极为复杂的情绪。

  卿临舟又漫不经心地问:“你同他，关系很好？”

  楚绿妆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嗯，很好。”她皱起眉头看向他:“……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卿临舟摇着扇子，慢慢眯了下眼:“没什么。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吗？”

  楚绿妆把那句诗念了一遍，挠了挠眉毛，有些尴尬地说:“……没吧？咳，我文理不太好，不过这么一句话能有什么意思？”

  卿临舟抬起眼看着她，目光有些一言难尽。

  楚绿妆困惑道:“到底怎么了？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卿临舟跨一步越过她往前走了，他好笑地摇摇头:“没什么意思，只是一句诗而已。走吧。”

  已行至观月楼，楚绿妆想上去看一看，可楼上已聚了不少人，此时上去必要拥挤摩擦一番，也失了观月的兴致。而且，后面那位大人定然是不会喜欢人挤人的。

  楚绿妆杵在楼前，有些失望。

  卿临舟觑她神色:“你想看月亮？”他抬头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观月楼，合起扇子刮了刮下巴，啧了一声:“这里人也太多了。”

  楚绿妆便道:“也不是特别想看，嗯，人太多就算了吧。”

  卿临舟突然笑了一下，他轻轻眨了下眼，拉起楚绿妆的手:“我知道一个地方特别适合赏月，现在一定没有人，想去吗？”

  楚绿妆怔了怔:“哪里？”

  “跟我来。”

  卿临舟拉着她往前跑去，楚绿妆跟着他大步跑起来。人潮从他们两侧分离，好像他们与所有人都背道而驰。管它万丛灯火人影憧憧，都被甩在了身后。楚绿妆突然产生了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忍不住想要偷笑。

  行至拐角时，他卿临舟突然揽住她的腰用力一踮，飞跃上屋檐。两人的衣袍在空中翻飞交织，那一幕很美，像两朵在一瞬并蒂盛开的花。行人呆呆地抬头看着，发出惊讶的赞叹声。

  楚绿妆猝不及防，吓得差点心脏骤停，用力攥住卿临舟胸前的衣服。

  “到啦。”

  等她站稳，卿临舟松开了手，楚绿妆站在屋檐上头晕目眩地四处看了看，愣愣的:“这是钟鼓楼？”

  卿临舟拉着她小心地在屋檐边坐下:“嗯。这里比别处高一些，视野很好，小心一些。”

  楚绿妆坐好，慢慢吐出一口气，往下望去，人影都变得遥远渺小了。此时，耳畔响起悠长的钟声，空旷而渺远，人声鼎沸似乎都远去了。

  等心跳平复下来，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实在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转过头，卿临舟半边脸浸在月光里，好像在发光，只见他不疾不徐地敲了敲扇子，望着她笑道:“送你一隅月色，楼上清风。就当是，那一袋梅、一瓮雪的回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