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花厅中两个少年坐着两个少年,厅中却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莫说这小小的花厅了,宋家整个二进小院都是沉沉的安静,宛如热闹的外界隔绝。
“你...”江逢璟突然开口打破沉静:“你参加科举了吗?”“嗯。”顾霁生一手撑头,偏头望着江逢璟:“明年春便三试了。”
“嗯...”江逢璟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祝你金榜题名。”
“璟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顾霁生失笑,他眸光明亮丝毫不见芥蒂:“你当这世上人人都如你和姐姐一般少年英才?”
“你可以的。”江逢璟转头看着他,眼神认真得很。
顾霁生被他认真的眼神震了震,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其实,我只是客套一下...”他扬起唇角:“我怎么能不中举?”
江逢璟微微柔和了眼神,颔首:“如此便好。”那话虽听着不可一世,对顾霁生而言却未必不是实话。顾霁生与他们不同,他虽无父无母却自幼被顾老太傅收养在身边亲自教导,小小年纪便已经饱读诗书。
“如果落榜了也无所谓。”顾霁生将茶杯里的茶水一口饮尽,眉眼笑意不减:“若是落榜了,我就跟霖哥一样去边关。”
听闻杜若霖如今已经是北境沈谨言麾下的大将,去年封的明威将军。而当初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孤行的魏修远,也是御封的镇远将军。
“顾大人允你?”江逢璟今晚倒是难得多话。顾霁生摆摆手:“老师从来不管我想干什么。我是当文官还是武官还是不当官他都不在意。”
江逢璟点头,没有接话,屋中又陷入了沉默,此时一人从门外走进来,声音轻快:“你们怎么不先吃?”
“阿姐。”
“姐姐。”
许是睡足了,宋珂看起来没有那么冷漠,漂亮的眉眼染上浅浅的温柔:“开饭吧。”
宋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三人在同席而坐,说着书院和朝堂的事情,说到有趣的地方时,顾霁生眼眸带笑,那笑意也传给了宋珂和江逢璟,笑言从屋中传出,倒是温馨。
耳房的清茶侧耳听了听,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头扒饭。连翘不解:“你叹气做什么?
“我没有叹气。”清茶声音总是温温柔柔的:“姑娘公子鲜少这般快活,若是小公子能多些来便好了。”本来只有连翘叫顾霁生作小公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宋杜魏几家的人都叫他作小公子了。
连翘哼了一声:“你们家公子姑娘今儿下午还给脸色给我家小公子看呢。”他替顾霁生不值得,不满道:“你们家公子姑娘都不知道是什么铁石心肠...”
一直沉默着的淮安放下碗,一抹嘴巴打断他的话:“你想错了,无论是公子还是姑娘,”他抬眸,眸光泠泠:“他们都很温柔。”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再说,顾公子也不是傻子,若公子姑娘当真不好,他还会这般热忱?”
与后来买回来的清茶不同,淮安是宋家姐弟初初到京城时便认识了的,后来因着一些原因,他留在了江逢璟身边当小厮,虽说是小厮,但其实江逢璟也没什么要人伺候的,不如说是陪伴更合适——偌大的宋府,若只有他们姐弟两人,也太过于寂寞了。
清茶也道:“我虽也听说了外头说姑娘的那些风言风语...”她想起自己每次回家,父母和邻里都颇为担心自己在宋府的安危就有些无奈好笑,她笑叹:“姑娘也好,公子也好,都是极好相与的。”也没什么要伺候的,在宋府只需得安分不逾矩,过得比在家中还好些。
连翘翻了个白眼,得,他一个人吵不过两个人。
屋中点了地龙,虽说暖和但也烘得人口干舌燥,难免喝多了水,喝多了水就容易夜起。顾霁生被憋醒的时候,四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四周只有风过叶簌簌的声音,冬日的夜晚阴沉沉不见月色,他披上衣裳下床,路过连翘身边时顺手把连翘落在地上的被子搭在他的身上,才拢紧了外袍往外走去。
方才踏出房门,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顾霁生打了个哆嗦,残余的睡意不翼而飞。他搓搓手,往净房跑去,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只是他回来时,发现隔壁江逢璟的房门紧闭,而另一间房间此时却亮起了光,正是宋珂的房间。他犹豫片刻,上前敲门,然而他的手才放在门上,门便蓦地从里面打开了,散着长发的宋珂站在门口,冷冽锐利的眼神在看见是顾霁生时柔和了下来,侧过身子:“外边冷,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宋珂和顾霁生都不是孩子了,这半夜三更的到房间里头确实有些不妥当,顾霁生摇摇头:“没什么,我回去了。”宋珂回头,奇怪:“没事你大晚上的来我这儿做什么,要进来麻利的,冷死了。”说完就哆嗦着往里头走去,顾霁生神差鬼使一般,在她身后关上了房门。
宋珂爬上罗汉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顾霁生坐在床榻束腰的另一侧:“醒了而已。倒是姐姐,”他扫了一眼摊开在束腰上的卷宗:“怎么还在看卷宗?”宋珂伸出四根手指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睡不着起来看看而已。”顾霁生哪儿能不知道她,一手按在卷宗上:“越看越清醒更不用睡了。”他长眉一挑:“姐姐莫要仗着自己年纪轻便胡来。”
宋珂失笑:“你倒是第一个说我年纪轻的了。”过了这个年她便二十了,对女儿家而言宛实不小了。“姐姐年轻貌美有什么说不得的了?”顾霁生手脚麻利的合上卷宗:“四更了,姐姐快些去睡。”晚上看了那么久,宋珂确实也是有些乏了,她打了个哈欠:“行吧,我去睡了。”
她将烛台放在床头,躺到床上拿被子三两下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出去时仔细别吵到了清茶。”“你裹成这样,怎么吹灭烛灯?”顾霁生好笑,宋珂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愣了愣,噢了一声:“对哦。”说着就要解开被子去吹灯。
顾霁生隔空压了压手,好笑:“我来便是。”宋珂依言躺了回去,微微眯着眼睛盯着顾霁生。
烛光总会映得人面容温柔许多,少年清隽的眉眼在灯光下越发的温柔,细碎的发落在耳旁平添了几分缱眷风流,他似乎感觉到宋珂的视线,他微微侧眸,一双清亮如水洗的眸子稍稍弯起,嘴角带笑:“怎么了?”
宋珂沉默地摇摇头。
顾霁生也不多问,吹灭了蜡烛,房中陷入了黑暗。宋珂不自在地往床里缩去,心中泛起些许不安:“你还不走吗?”
“现在便走了。”不知是不是宋珂的错觉,顾霁生的声音微哑而温柔:“姐姐,以后晚上还是莫要让人进房里了。”
宋珂的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死死盯着他:“我见是你才放你进来的。”
顾霁生似乎想上前,最终还是停在了原地:“即便是我也不该了。”
他说:“姐姐,我已经十六岁了。”
宋珂的眼睛在黑暗中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大概的影子,让她越发的不安:“嗯,我知。”顾霁生似发现了她的不安和警惕,轻笑一声:“姐姐好梦。”
宋珂有些愣怔地看着他离开,翻了个身,脊背贴着墙壁,蜷缩着沉沉睡去。
次日早上清茶进屋的时候,见烛台下积着比平日厚的多的蜡,姑娘昨晚定然是熬夜看卷宗了。时候还早,让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如此想着,清茶悄悄退了出去。没想到她才踏出一步,床上的人便动了动,坐起身:“清茶,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如缎的长发自肩头滑落,她的面容素净而苍白,惯来殷红的唇颜色浅薄了些,清茶心中升起怜惜,声音越发的温柔:“姑娘差不多该起来了。”
“嗯,”宋珂打了个哈欠,从床上下来。即便昨晚熬夜了,她除了眼底的乌青重了些,看起来倒也还好。清茶再三斟酌,还是开口:“姑娘晚上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事情是做不完的..”她望着洗漱的宋珂,福身,声音轻柔:“...身子要紧。”
“嗯,我知。”宋珂擦干脸上的水,偏头望着她,眸子里带着浅浅笑意:“清茶,不必担忧我。”
清茶只是深深低下头去:“是。”清茶有个姐姐与宋珂一般大,在家人阴庇下长大,如今即便嫁人了也还是一个单纯开朗的性子,与宋珂完全不同。
宋家姐弟去上朝以后,丫鬟小厮们也便闲了下来,清茶和宋珂院中的粗使丫鬟紫玉坐在廊下打络子,连翘被顾霁生从房里赶了出来,和淮安一起在院子里扫扫雪,修修桌椅,偶尔有些声响倒也不会安静得过分。
“今日小公子怎么不用去书院?”淮安蹲在连翘身边看他修椅子。“他不想去便不去了,学业上若有什么问题还不如去问太傅大人。”说到这个连翘又是叹气连连:“也不知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非要跑来这儿。”若那两人都在还好说,这两人不在,他家小公子也不肯走才是...唉。
“我听说顾小公子和两位大人自幼便相识了,”紫玉一边打络子一边说:“许是习惯了同两位大人一道吧。”“又不是没有分开过。”连翘哼哼卿卿地说。清茶好笑地看他们一眼:“你们现在倒是学会了嘴碎。”虽说几位公子姑娘都不在意,但是终归还是有些规矩的好。
“大人们不是不在嘛,”紫玉笑嘻嘻地说:“我们偶尔说说也还好嘛。”清茶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好好打你的络子吧。”“有什么好说的。”淮安走到廊下坐下休息:“公子姑娘们的事情,京城里怕是没有几个人不晓得。”
“这倒也是。”紫玉笑道,转了话题。
清茶熟练地打络子,听着他们说着流传在市井巷尾的传闻,嘴角温柔笑意。他们家的公子姑娘来到京城后的事情早在他们入朝为官时就被传遍了郢都。
九岁离开静心观来到京城,当过乞丐抢过钱袋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过,被顾太傅推入书院的时候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从九岁到十七岁,公子和姑娘总算熬出头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为了生存无所不为的孩子了。淮安呼出一口气,搓搓手。
真的太好了。
被家中下仆念着的两人如今安安静静站在百官行列之中,冷眼看着他们为了派谁去北境和北狄谈判争得面红耳赤。
宋珂深觉无趣,这些个人吵什么劲儿,北境有沈家人坐镇,派谁去不都是代表皇家颜面做个样子而已?
封怀瑞也不制止两派人争吵,面上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意。
只是...宋珂感受到封怀瑞投来的视线,脑袋埋得越发地低,别叫她别叫她千万别叫她。
“宋卿。”封怀瑞还是开口了。宋珂嘴角狠狠一抽,抬头时仍是那副微冷的模样,出列躬身:“陛下。”“宋卿认为议和一事当如何处理?”封怀瑞饶有兴致,丝毫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宋珂有什么不妥。
宋珂:“...”
陛下您还记得大理寺管的是什么吗?
腹诽归腹诽,天子开口她还是要回答的:“微臣对此事不甚熟悉,不敢妄议。”
“朕问你你说便是。”
“.....”
宋珂实在不想回答他,但又不敢下了封怀瑞的面子,斟酌着开口:“臣以为此事礼部更熟悉,应由礼部和译文馆同负责。”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与他国交好谈判向来都是礼部和译文馆负责。
封怀瑞似乎也不是真的想得出一个答案,转而又同礼部说:“就让礼部侍郎去吧,届时沈桓也会协助。”安州沈桓是如今沈家的家主,有他在朝廷派去的人定然安好,谈和多半也能顺利进行。宋珂垂眸,沈家之于北境之于安州便如同封家之于整个大隋,虽说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偏偏皇族封家对沈家一直没有什么态度,在弹劾沈家的折子前甚至多有维护。
散朝的时候陈元走到她身边,伸手就想搭在她的肩膀上,宋珂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陈元也丝毫不介意:“我还以为陛下要派你到安州去。”“嗯。”宋珂点点头,陈元是刑部的人,与她有过几次交集,宋珂对他冷冷淡淡,却抵不过陈元是个自来熟。宋珂找上江逢璟两人一同往外走。
“你一个女儿家的去安州才是折磨,”陈元跟在两人身边:“去安州好说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是极寒之地...”
“少卿大人。”一人唤住宋珂,正是封怀瑞身边的大太监福安,他眉目慈善:“陛下召见您。”“好。”宋珂二话不说地跟着福安走了。陈元见她走了便凑到江逢璟身边正要开口,江逢璟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陈元讨了个没趣,却只是笑眯眯看看两人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