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汪曼春死了。

  死在她最爱的明楼的枪下。

  其实她到死也不相信明楼真的会对她开枪，可是事实告诉她，她从来都不了解眼前这个爱了一生的男子。

  六枚子弹，弹无虚发，整整齐齐码在汪曼春的心脏上，洇出绚烂的血花朵朵。

  明楼的枪法一向很准，汪曼春曾经赞了又赞，无比羡慕崇拜。

  于是这一颗为明楼跳动了一世的心脏被生生打穿，只留下几个空洞的血洞。

  他动手从来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更何况这会儿情况紧急，明楼的子弹飞快地夺去了她的生命，汪曼春甚至来不及痛苦就失去了呼吸。她从高台上狠狠坠下，用一种狼狈而诡异的姿势砸在明楼面前几步的位置，美眸大睁，里面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和痛彻心扉的悲凉绝望。

  她死不瞑目。

  明楼静静看着她，几步之近，却是阴阳两隔，天涯之远。

  明楼低着眸子去看她近似狰狞的死状――

  他想他或许可以不开枪的，明台的枪法也很准，肯定足以一击毙命，足以置汪曼春于死地。他或许不应该对她开枪。

  他想或许他可以再往前走两步，或者微微俯下身子去看看汪曼春最后的面容。

  他甚至想到他可以上去把她的眼睛合起来，让她的下一辈子――如果她可以有来生――不要带着这一世的怨恨和痛苦上路。

  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垂着手站在那里，分毫不动。

  片刻，他跟随明镜一起离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给她留下。

  他是爱过她，却早已经是爱过。

  他们早就殊途。

  他们早有了本质的不同，家国问题之下，爱情一文不值。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明楼是一个中国人，汪曼春却是日本人的走狗和爪牙，她早就不配得到自己的爱。

  她甚至配不上从前那个爱笑的，善良单纯的汪曼春――那个阳光灿烂的，十六岁的少女。

  所有的一切都是汪曼春咎由自取。

  看着后面被明诚炸掉的建筑，明楼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熊熊的火光伴着滚滚黑烟，有些逼人的热量袭来，明楼看见了满目的红色。

  他不知道那是爆炸时冲天的火光还是汪曼春身上的鲜血，或许也可能是她曾经残害过的同胞的鲜血。

  明楼的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

  自作孽，不可活。

  这是汪曼春应得的下场。

  明楼搀扶着姐姐明镜，一步步走向家里，步履稳妥而坚定。

  他们头上的天空晴朗如一块沁透的玉石，蓝滢滢地配着阳光金色的醇厚，晴丝袅袅。

  可天空下的上海却依旧一片黑暗，表面上的光鲜亮丽和繁华昌盛之下，依旧是人间炼狱。

  但这一切已经和汪曼春无关。

  尖叫着从梦里惊醒，汪曼春浑身是汗，单薄的真丝睡衣被浸透了贴在身上，那寒凉甚至渗透到了心底。

  她大口喘息着空气，才渐渐恢复了几分清醒的意识，待到梦里那种窒息感退去，她才发现自己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兀自瑟瑟发抖。

  汪曼春下意识地猛然起身，颤抖着起来拿起床头上安神的药物囫囵吞下，片刻方停止战栗。

  清了清因为尖叫而有些沙哑的嗓子，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

  水很凉，足够让人清醒镇定下来。

  上一世的罪孽在重生的这一辈子也没有放过她，反而化成了每一晚无穷无尽的噩梦把她紧紧缠绕。经历过的每一分痛苦都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无限放大，狠狠折磨着她脆弱无比的神经。

  汪曼春有些戚惶地茫然四顾，无意间看见了菱花镜里的自己――面色苍白到毫无血色，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直勾勾的，带着死亡般的幽冷――她像是一个黑暗中飘荡的幽灵魔鬼。

  汪曼春苦笑。

  本来就是如此，她就是魔鬼。

  这是她重生的第九天，那一天她死了以后，就发现自己重生在了十六岁的年纪。她跪在滂沱的大雨里一天一夜，无比低微地哀声祈求明镜放过明楼，哀求他允许两人在一起。

  明镜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她把一身带血的衣服狠狠丢在汪曼春面前。

  汪曼春失声痛哭――这是她给师哥明楼买的衣服，这是他穿着回家的衣服！

  汪曼春太聪明了，明镜甚至不需要费心解释，她就明白了一切。

  明镜狠狠地打了明楼，打到鲜血淋漓，再把他身上不属于明家，来自于仇人的衣裳扒下来扔还给汪曼春。

  汪曼春哭的一脸狼狈，泪水和雨水混合着流淌在她娇美的容颜上，楚楚可怜，“大姐！你不能打明楼！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打他啊……”

  可惜明镜不是明楼，面对这样的汪曼春，她一点儿也不心疼或者可怜，甚至近乎残酷地冷漠。

  这是她仇家的后代，他们两家只能不共戴天！

  明镜冷笑，“我管教自己的弟弟，不劳烦汪小姐费心。但你要是心疼，就记住，明楼今天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因为你！你是汪家女，就绝对不可能入我明家门！过几天明楼就会出国，你识趣的话就不要再纠缠他了。”

  汪曼春就在这个时候晕了过去。她已经在大雨里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平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她终于在得到绝望的回应后晕倒了。

  再次醒过来时，汪曼春已经是经历过上一世的汪曼春。

  虽然重新活了几天，虽然她现在依旧是个单纯善良的，明楼爱着的少女，但她在心底已经为自己判了死刑。

  她一点儿也不想重头来过，她一点也不想再活一遍。

  汪曼春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外头有仆人敲门，隔着门，汪曼春听见是叔父身边丫头小玉的声音，“大小姐还好吗？老爷听见您尖叫，让我过来问问您是又做噩梦了还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看看医生？”

  汪曼春的嗓音如同灌了沙子一样的沙哑难听，“不用，只是梦魇而已，我没事，你告诉叔父不用担心……再替我说声抱歉，惊扰了他安睡，我明天再亲自和他道歉。”

  小玉答应着离开了。

  汪曼春坐在床头，已经毫无睡意，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现在的叔父汪芙蕖和自己关系并不好，汪芙蕖为她倒贴明楼甚至对明镜不惜跪地相求的卑微而感到耻辱和愤怒。而汪曼春更怨恨汪芙蕖，就因为他当年的错，明家才会不接受自己。汪曼春无比痛恨自己的姓氏，无比痛恨汪芙蕖，甚至多次和他顶撞争执――

  “我恨自己姓汪！我清清白白的人，就被这个姓氏给耽误了！”

  汪芙蕖狠狠地拿拐杖敲击地面，“你没有资格这样说！如果你不是生在汪家，就你这样的容貌，能在上海安然长大吗？甚至你的能力你的才学也都是汪家是我一手培养的，没有汪家就没有现在的你！如果你不是汪曼春，明楼甚至不会认识你，更不会为你心动！”

  汪曼春睁大了眼睛，汪芙蕖的话，她一个字也反驳不得。对，如果她不是生在汪家，她根本不会遇见明楼，也不会有能力和气质让他倾心。可就因为她生在汪家，明楼再对她动心，两个人也不可能走下去。

  汪曼春又一次低声哭泣。

  汪芙蕖皱眉，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忍的心疼，但更多却还是不耐烦和恨铁不成钢，“好了！就知道哭，哭能解决任何问题吗？你的泪水一文不值！不会让明楼离开的航班延误，也不会让明镜动恻隐之心放过你！曼春啊，你还年轻，你的人生还很长。来，擦干眼泪，相信叔父，你会找到实现你人生价值的东西的，你会找到生存的意义的――那将比爱情美好地多，你会有攥在手里的权力和金钱，那才是属于你的，那才是你应该拥有的辉煌和灿烂！”

  重生过来的汪曼春当然明白汪芙蕖是在劝说自己跟随他一起投靠日本。

  汪曼春父母早亡，从小就跟着唯一的亲人，叔父汪芙蕖长大。汪芙蕖对她也算是疼爱和器重了，自己的几个孩子都不争气，汪芙蕖敏感地察觉到汪曼春的天资和能力，或许她才是汪家下一代的辉煌。

  所以他要拉她一把，推她一下。

  汪曼春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叔父教诲，曼春明白了。我愿意跟随您，相信您……但在这之前，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出去散散心……我想去重庆看看，可以吗？”

  汪芙蕖眉头皱得更紧。

  重庆？

  他以为她想要去法国看看明楼，却想不到她是要去重庆。

  汪曼春其实只是想去看看明楼曾经的组织，想去看看他待过的城市，想去看看那种信仰是否真的可以让人狠心忘掉爱情。

  片刻，她听见汪芙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