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砸在雨伞上，乌云密布的天气，连白天的颜色也变得像黄昏一样，昏暗、浑浊。

  76号的大门打开，一辆囚车进来，紧跟着荷枪实弹的特务们从车厢里跳下来，恶狗狂吠。

  雨声、拉枪栓声、喊口令声、尖叫声融在一处。

  明诚打着伞从76号西华棚出来，梁仲春陪着他，边走边说着什么。他们面对面碰上囚车的车厢门正被打开。

  一名特务推搡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从车里下来，那女人一个踉跄险些摔着。

  她一身黑旗袍，从头到脚于瞬间淋得透湿，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脸上满是恨恨的表情站在雨地里，她大叫着，“我自己会走！别碰我！”

  明诚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看见那个女人朝他的方向抬起了头。

  是明镜！

  明诚立刻目瞪口呆。

  两天前，苏州。

  一大箱子的□□摆上柜台。

  陈亮一把揪住老板衣领，“说，私藏□□，想干什么？”

  老板吓得直哆嗦，“长官，我们就是做一点黑市小买卖，快，快过年了，卖点烟花，礼炮，赚个过年钱。”

  “这他妈是烟花爆竹吗？啊！仅凭这一箱货，就能把桥给炸了。”陈亮把老板一下摁在柜台的台面上，顺手从腰里掏出□□抵在老板的太阳穴上。

  不等老板开口求饶，“砰”的一枪，只见老板的尸体扑倒在柜台上。站在一旁的伙计吓得面如土色，被阿三一把拎到陈亮面前。

  伙计浑身发抖，“长官，我是他雇来的，我是他雇来的，他，他走私香烟，卖□□给、给……”

  “给什么人？”陈亮逼问。

  “……上门预订的客人。”

  “他卖过几次？”

  “三、三，不，不，五、六次。”

  “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我，我都没见着，他，每次有客人上门都放，放我假。”

  “这两天他答应放你假了吗？”

  “放，放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他叫我三点钟，三点钟回家。”

  陈亮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马上打扫干净，等客人上门。”

  明镜走到“老古玩店”的门口，回头警觉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的情况，虽然感觉有些可疑，可还是走了进去。

  明镜若无其事地走进“老古玩店”，陈亮笑脸相迎上去，“小姐，几点了？”

  明镜看看手表，“两点半了。”

  陈亮笑道，“小姐，您是来买货的吗？”

  当明镜看到陈亮的第一眼就知道此时的“老古玩店”已经不是原来的“老古玩店”了。

  “好狗不挡道！”明镜转身就走，绷着一张脸，在陈亮拔枪的瞬间，一脚踩在了陈亮的皮鞋上，高跟直如刀刃般插进他的脚背上，痛得陈亮“哇哇”大叫。

  明镜瞥了陈亮一眼，一转身，身后几条枪早已对准了她。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明镜狠狠地道。

  陈亮穷凶极恶地冲到明镜面前，“我不管你是谁！我先让你知道我是谁！”

  说完，一拳打在明镜的脸上，明镜随即摔倒在地。

  然后明镜就被绑住押到了76号。

  明镜看到明诚的那一刻心中一下也踏实了，脸上却仍旧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怒火。

  明诚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明镜面前，脱下外套，披在明镜的身上，大声叫着“伞！”

  梁仲春虽不认识明镜，但是明诚的表现让他感觉到76号可能闯祸了，忙跑过去亲自替明镜打伞。

  明诚在替明镜找鞋子，大雨如注，哪里有鞋子的踪影。

  把明镜从苏州押解回上海的阿三和陈亮面面相觑，其他在场的人也都有点儿不知所措。

  汪曼春本来在门口和电讯处的人说话，听见外头明诚的高声呼唤，立刻明白了，她合上文件递给那个人，“你先去忙吧，一会儿再接着听你汇报。”

  汪曼春看那人离开后才不急不缓地走出来，在门口站定，有人给她撑起了雨伞，汪曼春没有淋到一滴雨水，她冷眼看着大雨里狼狈不堪的明镜。

  她想起了十六岁的那个雨夜，那天在瓢泼大雨里淋得浑身湿透的人是她汪曼春，而明镜站在佣人撑起的雨伞下面，把明楼染血的衣裳一把甩在汪曼春的头上。

  明镜嘴里谩骂的每一个字汪曼春都不曾忘记，那些刻在她心头的毒语，化作了最深的诅咒和怨恨。

  汪曼春就这样看着，她感觉到了无比的畅快和满足。

  明诚焦急地找着明镜的鞋子。

  汪曼春看了片刻，然后低下头看到了自己今天新换上的红色高跟鞋。

  有点可惜了，但只要能羞辱明镜，汪曼春毫不吝啬。

  于是她一语不发便把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然后高声唤了一句，“阿诚！”

  明镜和明诚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走出来的汪曼春。

  明诚感激地看了一眼汪曼春，跑着过去接过鞋子，蹲下来要替明镜把鞋穿上，没想到得来的竟是明镜狠狠的一脚。

  “明董事长，你还要干什么！”汪曼春怒喝道，“这是76号，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明镜恶狠狠地看着汪曼春。

  汪曼春冷笑，“你以为我愿意给你脸？要不是看在我师哥的面子上，你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明镜怒喝，“汪曼春……”

  “您可以继续在这里甩脸子摆您明家大姐的谱。”汪曼春怨毒地笑，“那么整个76号都会看见明长官的亲姐姐明镜是多么狼狈，多么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家教礼仪！”

  这次怒喝的是明诚，“汪处长！”

  明镜反而平静下来了，她想起来自己曾经骂过汪曼春“恬不知耻地勾引明楼”。

  明镜看着明诚问道，“我能走了吗？”

  梁仲春在雨中呆立，不敢多言。

  明诚吼了一句，“谁干的？谁抓的我大姐？”

  76号的特务们有的往后退，有的表情很不屑，有的甚至是看热闹的嘲讽目光。

  “我们是执行公务……”阿三话还没说完，就被明诚一拳打倒在泥泞里，几个小特务还没形成包围圈，就被明诚拳打脚踢得一个个横扫在地。

  “阿诚！”汪曼春喊道。

  明诚没有收手。

  陈亮持枪慢慢靠近明诚，不等靠近，明诚一把拧住他的手腕，一脚踹翻他。反手夺枪，陈亮一个踉跄就跪倒在明诚面前，明诚手里的枪抵着陈亮的头！

  汪曼春再度开口，“阿诚，别冲动！”

  梁仲春赔笑附和，“别冲动，阿诚兄弟，千万别冲动。”

  明诚收枪，“梁处长！我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明镜把自己披在她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恨恨地扔在地上，冷冷地看了汪曼春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汪曼春笑了，明镜果然很聪明，她不想明诚在此纠缠。

  果然，明诚看见明镜一走，赶紧捡起外套追了上去，又将外套披在明镜的身上，这次明镜没有拒绝，任由明诚搀扶着离去。

  汪曼春一动不动，没有说话，只是目送着他们离开。

  梁仲春无措地看着汪曼春，“这……”

  “我要是你，就亲自开车送他们走，然后赔罪。”汪曼春干脆道。

  梁仲春有些狼狈地指了指自己，“我？”

  汪曼春微笑，“谁去都比我去强。”

  梁仲春想了想，招手让身边一个人去送他们，然后走到雨里，拿过那双水淋淋的红色高跟鞋，还给了汪曼春，“你的鞋。”

  汪曼春冷笑一声，转身就走，“扔了吧，那个老女人碰过的，我不要了。”

  唐山海刚回到76号就听说了这一场闹剧，他敲开了汪曼春的门。

  汪曼春手里正拿着一双常年放在办公室的军靴，她皱着眉头盯着这双鞋，这是日本人给他们定做的，她并不喜欢穿这个。

  “先穿上吧，着凉了难受的是自己。”唐山海倚在门上，清了清嗓子，“难道要我帮你？”

  “少废话。”汪曼春利索地穿上鞋子，脸上的喜悦毫不掩饰，“明楼过来了吗？”

  唐山海问，“他会回来兴师问罪？”

  “他会。”汪曼春站起来，满面笑意，“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明长官的怒火。”

  唐山海似笑非笑，“方才话说的那么过分，你就不怕你师哥迁怒于你？”

  汪曼春幽幽一笑，“我只怕他不知道我心底的怨恨有多深。”

  唐山海的笑意冷却了几分。

  “他这会儿的发泄目标是梁仲春，我做什么也无妨的。”汪曼春冷笑，“我只是想告诉明镜和明楼，他们对我的伤害和侮辱我从来没有忘记……风水轮流转，明镜当初既然羞辱于我，就该料到今日也有她在下风为我鱼肉的日子――我汪曼春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唐山海轻轻啧了一声，玩笑道，“汪小姐如此厉害，那我可不敢得罪你。”

  汪曼春也就笑了，“识时务者。”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一起来到了梁仲春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隐约传出来梁仲春的斥骂声，唐山海和汪曼春对视一眼，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