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汪曼春的伤口重新处理一番又折腾了许久，疼得她冷汗涔涔，面色白了又白。唐山海站在一边看着，心疼地无以复加。

  等一切安顿好了已是深夜，明诚见汪曼春恢复了精神，便赶着回去给明楼复命了。

  深夜的医院异常地安静，病房里只有唐山海和汪曼春两个人。

  唐山海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舀了一勺粥喂到汪曼春唇边：“喝汤。”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汪曼春喝了一口，倒觉得香糯可口，只是心情不佳，神色懊恼，“我总是动真格。”

  唐山海没有回答，又舀了一勺。

  汪曼春却撑起身子来：“我自己来吧。”

  “你安分一点吧。”唐山海忍不住呵斥，“咱俩就别客气了，张嘴。”

  汪曼春只好张开嘴又喝下一口。

  “我知道你今天是真的动了怒伤了心，你也太不要命了。”唐山海吹凉了粥，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

  “本来只是演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汪曼春眉目间依旧带着薄薄的怒气，“我也知道他并非全然做戏。他的确不相信我，的确怕我伤害他们明家的手足骨肉。”

  “我知道你委屈。”唐山海低低叹息，他心里也不好受，又是心疼又是阴郁，但面上也只能温柔地安抚汪曼春的情绪，“你受的苦痛太多了。”

  汪曼春始终觉得这样喂食的举动过于暧昧亲昵，却又奈何不得，只好又匆匆喝了两口就说饱了。

  唐山海放下碗，叹息：“先别说你了，我更不能算一个好特工。”

  汪曼春奇道：“这是怎么说？”

  “因为我心疼你。”唐山海看向汪曼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真挚和热切，“我甚至想就这样带着你离开这里，甚至想放弃所谓的信仰和家国大义。我只想你能平平安安的。”

  汪曼春感觉嗓子里堵了一团棉花：“唐山海……”

  唐山海就这么看着她，他眼里的挣扎和痛苦如同一根根尖刺，密密麻麻地扎在汪曼春心底。

  汪曼春伸出手来，主动握住唐山海修长而干燥的大手：“别这么说，你也不会这么做的。唐山海，你对祖国的热忱和对信仰的追求是最令我倾佩而神往的。你知道吗？那是你的光芒，那种光芒，我永生永世都不配披上。”

  唐山海眉心微微一动，一行冰冷的水渍就这样从他眼底流淌下来。

  “唐山海，你就是山，是海。你是我最坚强的依靠，是我存在过的证明。”汪曼春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却让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你能明白吗？”

  “我能。”唐山海把汪曼春拥入怀抱，“我都明白。曼春，我会一直在，我以后会保护好你的。”

  汪曼春的眼泪在这个温暖怀抱的刺激下夺眶而出：“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要珍重自身。”

  “好。”

  “我这一辈子是逃不出明楼这个魔咒了。如果，如果……”汪曼春的嘴张合了好几次，才艰难道，“如果有来世，请你早一点遇见我。你一定要赶在明楼出现之前遇见我，好吗？”

  明楼在第二天午后再次来到医院，彼时汪曼春刚刚应付了特高课和76号派来看望的代表，已经有些疲倦和不耐烦。

  但面对明楼，汪曼春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你好些了吗？”明楼满面笑意。

  明诚紧跟在明楼身后，手里拎着一盒粥食，神色恭敬：“汪处长，这是明先生为您准备的。”

  “我记得你原先最喜欢他家的粥，排了一上午的队，总算是买到了。”明楼神色越发柔和，伸手接过来，端在手里，亲昵地坐在汪曼春床边，“我来喂你？”

  “从前的事罢了，我都不记得自己喜欢什么了，难为师哥还替我想着。”汪曼春轻轻摇了摇头，“多谢师哥美意，只是我刚吃了些东西，委实喝不下了。放在那儿吧，等我有胃口了再吃。”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明楼低声叹息，“昨天是我急躁了才会对你发火。你若是难过，我来给你赔不是，都是我不好。”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师哥说的不错，是我愚蠢，才差点害了你。”汪曼春话语间分明是柔情万种，神色却极其淡然，仿佛是在说着今天的天气如何。

  明楼默然，心底只觉得沉痛。

  明楼没有想到昨日的戏演过了，会让汪曼春真的恼怒伤心。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接受心爱的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和欺骗，昨日他字字诛心，定又把她的心底旧伤疤狠狠撕开了。

  如今两人的关系本来就微妙，是禁不住这样的争执的。此刻明楼内心无比焦急和愧疚，连眉目都和软下来，分明带着讨好。

  汪曼春却捡了另一个话题来说：“今天上午电讯处的人来报，说是今年春天，‘毒蜂’会回沪。”

  明楼心里一紧：“你身受重伤，消息却这样灵通？”

  “如今是76号和特高课的关键时期，日本人或是梁仲春都不会因为我受伤而礼让我三分。”汪曼春盯着明楼的眼睛，“让我失去我的权力，远比让我失去生命更可怕。”

  明楼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知道死间计划该如何进行，也不知道汪曼春知道了多少内幕。他只知道这个计划里牵扯进的人，都是他宁可以命换命也不愿失去的人。

  手足与挚爱，甚至多年的战友，明楼一个也不愿失去。

  汪曼春摇了摇明楼的手臂，笑容甜腻：“师哥，你答应过会帮我的――你不会食言而肥吧？”

  “我会帮你，用我自己的方式。”明楼立刻安抚道，“但现在你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养好身子。否则你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抓毒蜂。”

  汪曼春满面笑容：“我明白。只要师哥肯帮我，我一定会成功的。”

  门外传来梁仲春的低声询问：“阿诚兄弟，明长官在里面？”

  明楼和汪曼春对视一眼，手上稍微用力，捏了捏汪曼春的手臂。

  汪曼春会意，朗声道：“师哥还有事就先去忙，我这边有那么多人看着，没事的。”

  明楼温柔回应：“那你好好休养，等我一忙完就回来看你。”

  明楼走到门口，正对上梁仲春的脸，便笑着打了个招呼：“梁处长也来了。”

  梁仲春又是点头又是致意，还不忘打趣：“我来看看汪处长，没想到明长官也在，还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呢。”

  明楼笑容愉悦，但也不解释，反而含糊暧昧道：“昨天才和汪处长吵了一架，我这赔了半天的不是，才哄好了些。梁处长进去时说话可要注意啊。”

  梁仲春的笑容更加深邃，嘴里说着“明白”，微微侧过身先让明楼离开。

  汪曼春半靠在病床上，脸色虽然还是苍白到没有血色，但神情还是倨傲：“梁处长也来了，我可真是荣幸至极。”

  “本来该昨天过来的，只可惜最近事忙，才耽搁到现在。”梁仲春寒暄道，“汪处长可觉得好些了？”

  汪曼春冷哼：“让你失望了，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梁仲春满脸堆笑：“汪处长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同事一场，我是真心关心您。”

  “您的关心就是在藤田长官面前诋毁我吗？那我可不敢承受。”

  梁仲春的笑容冷淡了几分，讪笑两声：“汪处长的耳报神可够灵敏的啊。”

  “我若是倒了，76号的确会变成你一个人的天下。可是日本人对76号的信任和倚重也会大打折扣，或许您的风光会大不如前。”汪曼春循循善诱，“如今我手上有重大情报，只可惜我的身子拖了后退……梁处长愿意一听，以商合作吗？”

  梁仲春狐疑地打量着汪曼春，显然是不信她的话。

  汪曼春笑意盈盈，毫无破绽。

  梁仲春沉吟片刻，终究开口：“愿闻其详。”

  车里，明楼一脸凝重：“王天风什么时候到上海？”

  明诚稳稳当当地开着车，神色也阴郁：“一个月后。”

  昨天晚上，明楼已经把汪曼春的身份告诉了明诚。明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明楼的脸色，为他担忧而心痛。明诚知道，无论是明台还是汪曼春，明楼都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

  可是第二战区战事吃紧，死间计划已经迫在眉睫。

  时间不会给明楼反悔的机会。

  明楼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王天风到上海后，立刻安排我和他见面。”

  明诚不解：“大哥，计划难道还有别的转机？”

  明楼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坚定道：“无论什么方法，总要试一试。”

  明诚脸色瞬间变了：“大哥，你该不会自己……”

  “还远没到那个份上。”明楼摆了摆手，“好好开车，今天大姐要安排明台和程小姐一起吃晚饭，咱们早点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