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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后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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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昏时分的无声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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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比阿特丽丝忽然停下舞步,她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舞池的一角,隔绝了一切来自外界的声音。

  “既然你这么问我,我就认真回答你。”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你的地位不同了。”

  “除此之外呢?”

  “地位不同了,处境自然也大不相同。”

  “仅有这些是我能看到的。殿下,我不是你,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他叹了口气,看起来竟有些悲伤,“仅此而已吗?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衷心地为您高兴,也很感谢您始终记得我。”明明是诚恳、礼貌又恭敬的话语,可在加尔尼特听起来是多么残酷无情。

  “感谢?这个词实在是太过随意,毫无分量。如果地狱的旅人在诗中用它向贝雅特丽齐诉说爱情,那只能赢得一个轻薄的骂名。”

  她哑然失笑,“可你又不是那位诗人,我更不是贝雅特丽齐。殿下,你不必对往事如此执着。”

  “这就是你心中所想的么?”

  “不然呢?”

  包覆着记忆的柔软的外壳随着时间的冲刷,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留下是的最坚硬内核,永远附着新鲜的血肉,活在心里。

  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想起你。

  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我无数次被你拯救。

  “你什么都不知道!”加尔尼特忽然用力抓住比阿特丽丝的肩膀,“你对我而言……是唯一的引路人啊!你带我走出了那个人留下的阴影!你给了面对未知与无常的勇气!你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比阿特丽丝,你……”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她惊慌失措地推开加尔尼特,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有你的未来,我也有我的未来。我对你有什么意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或许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那场暴风雨,但是对我而言那真的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

  “无所谓的……小事?”

  “当然。”她心中忽然有些酸楚,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不光是你,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值得我挂怀的事情。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至少对我而言您不过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罢了。请你自便,我先告辞了。我累了。”

  她迅速转身离开,仓促、狼狈,像是逃跑一样。

  加尔尼特徒劳地伸了伸手,却什么都没抓住。

  那年黄昏时分的暴雨又在心头上演。

  无休无止。

  无穷无尽。

  (八)

  记忆里只剩下一片泛黄的天幕,像是一张命运编织的的网,无声无息地兜头罩下,让自己无处可逃。

  粘稠的、半凝固的空气是无数只透明的小手,牢牢地抓紧他的手脚,接着又一点一点攀上他的喉咙,慢慢抽离他的呼吸。

  恐惧与绝望占据了他的胸膛,侵吞了每一寸肌肤。

  他无力地靠着雕花铁栏坐下。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哪个家族的……庭院……”他侧过头,望向燃烧着的蔷薇花海,“好……美……”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方才有一丝光彩的眼睛又再次暗淡下来。

  “哪个家族的……都无所谓吧……明明都是受到法恩塔尼西亚家荫蔽的贵族,却没有谁能够站出来!都是……胆小鬼……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来……好好爱我……都恨不得我去死,都和他一样,恨不得我去死!”

  他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只是在头有些偏转的一霎那,一个小小的身影竟意外地跃入他的视界。

  那是个尚且年幼的少女,她正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垂着头在看放在膝头的书。

  由于那一头光洁的黑色长发整整齐齐地盘在了脑后,所以女孩后颈的优美曲线在最大幅度上得以被展现出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感觉有些晕眩。

  说实话,自从出生到现在,他接触到的女性除了一位童年好友的妹妹,就只有早亡的母亲了。

  这样的美丽的少女即使是在梦中也不曾出现过。

  他小心地用手指比出一个方形,再透过这个方形看她,就好像她是一个画中的人。

  他又稍稍将“画框”移上去一点,将黄色的天空装进来。如此看去,这番场景更胜似油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累了,便放下手,准备再休息一会儿。

  其实,累了也不过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一个借口。他希望少女能注意到她,但是又怕少女发现他。他深知现在的自己是有多么不堪入目。

  原本漂亮的卷发因为长时间没有修剪的缘故已经长过了肩膀,而且沾满了尘埃。连那张和母亲十分相似的脸庞也因为心力交瘁和日夜奔逃而显得越发苍白瘦小。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袍,勉勉强强能遮住单薄纤细的身体。

  这样的自己连街边的乞儿都不如,跟别提有没有来到少女身边的资格。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少女有些恼火。

  “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家的女儿,我会在意她实在是愚蠢不过。这样的女孩又能明白什么,估计她看的也不过是带插画的骑士小说。”

  话虽如此,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怎么都不愿将目光移开。

  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

  庭院外的少年和庭院里的少女,多像是一副画中的两个小小的墨点。看似是短得可笑的、只用手便可丈量的距离,实则有天涯之远。

  但若真的想要彼此靠近,天涯之远也是咫尺之间。

  少女终于放下手头的书本,将视线从纸页上移开。只是抬头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让她看见了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少年。

  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不安,清澈如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两片轻柔的羽毛。

  他胸口一阵剧痛,还未开口,意识就先被卷入了黑暗的深海。

  最后看到的是头顶无限延伸的泛黄的天空。

  最后听到的是在头顶炸响的隆隆雷声。

  连绵不绝的、饱含愤怒的雷声。

  暴雨倾盆而下。

  (九)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的众人的声音让加尔尼特的回忆戛然而止。

  “怎么了?”他若无其事地扫视着身边好几位一脸担忧的贵族。

  “殿下,您的脸色不太好呀。我们跟您说话您也像是没听见一样,您身体无恙吧?”

  “多谢关心,”加尔尼特爽朗一笑,随手从酒柜中拿过一杯红葡萄酒,“要怪只怪诺索尔卿的酒太好,酒味尚未多尝,酒香已让人先有醉意啊。”

  “那是自然,此等陈年佳酿醉人心肺啊,”一位年纪轻轻的伯爵将手中的半杯酒一口饮尽,然后又重新斟上一杯。

  另一位看起来年老德韶的男爵则举杯与众人相碰。

  “为了殿下的安康,干杯。”

  “不不不,”加尔尼特微笑,“为了所有的奋斗者,所有的、强者,干杯。如你们,如我。”

  鲜艳的酒色衬着少年象牙白的脸颊,越发动人心魄。

  在加尔尼特与众贵族把酒言欢的时候,比阿特丽丝却是一个人站在被夜色淹没的阳台上。

  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我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其实,那时的你一直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你说你被我救赎,你说我是你的引路人。殊不知雨中的少年所爆发出的呼喊,那瘦弱胸腔中所涌动的巨大痛苦与哀愁亦使我的心灵震颤不已。

  你让我第一次明白为了生存的挣扎有何意义。

  (十)

  “只是这样的话,我又如何能告诉现在的你。”她喃喃自语,胸中苦涩。

  “怎么了?”

  她猛地回过头,一眼便看到了艾谢尔的满脸笑意。

  “没……没什么,”比阿特丽丝躲开少年的眼神,“真的对不起。”

  少年走到她的身边,因为背着屋里透出来的光线,所以侧脸上有淡淡的阴影。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发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所以没能实现和你的约定。”

  “没关系,”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柔和的线条,“像现在这样,能和你一起看这片庭院也是很幸福的。”

  “现在可是只看得见一片黑暗啊,你在说什么傻话。”比阿特丽丝指了指前方。

  艾谢尔依旧没有移开目光。

  “花仍是花,树仍是树。这一切可并不因为昼夜交替而改变。”

  “你啊,”比阿特丽丝的指关节敲击着栏杆,“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是诗人吗?”

  艾谢尔倒是丝毫不在乎话中嘲讽的意味,“过去或许是,现在却不是,未来一定是。”他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比阿特丽丝嗤笑,“故弄玄虚。”

  “你知道欧切恩诺·阿佐洛吗?”

  “那是谁?听着有点耳熟。”比阿特丽丝皱了皱眉。

  少年垂下眼睛,卷翘浓密的金色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比阿特丽丝,你觉得今晚过后一切会怎么样?”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要我说的话,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吧。这世上可不存在会流动的潭水。”

  “会有的。”艾谢尔微笑着抬眼望向比阿特丽丝,“从此以后,我会留在这里。”

  比阿特丽丝的目光霎那间锐利起来,她用力抿了抿嘴角,“你是什么意思?”

  “我父母亲非常不满意我的现状,他们认为我再这样下去,将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管理好普莱珀雷西家。”话虽这么说,听艾谢尔的语气,他似乎还挺自豪的,“他们对我已经束手无策了,所以就索性把我留在诺索尔家,希望他来教导我一段时间。”

  “什么?我父亲竟然答应了?”比阿特丽丝瞪大了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侯爵竟然会如此热心,答应这种事。

  “侯爵好像很爽快地答应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摇摇头,“这样也挺好。反正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你来了还能热闹些。”

  “我也是。”艾谢尔侧过头,露出温和的笑容,“看来我们都是不争气的独子。”他伸手,“希望相处愉快,比阿特丽丝。”

  她笑着握过他的手,“相处愉快。哦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前面说的欧切恩诺·阿佐洛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只是无名的诗人罢了。”他笑盈盈地答道。

  我不会对你说谎,更不会轻易地给你承诺。请你相信,只有我,永远不会背弃你。我郑重地告诉她。

  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摸着衣袖上打着褶儿的花边,这是她不安时最喜欢做的动作。缄默了半晌,她终于开口说道:如果这是你的玩笑,或只是一时的兴起,就请到此结束吧。如果不是,你啊,又何必呢。这样的诺言太过沉重,我实在承受不起。

  那你是希望我离开吗?我问她。

  她一听,忽然死死抓住我的衣襟,就像是溺水者在抱紧浮木一样。她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不。

  那么,就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我告诉她。

  没有时间了,我们没有时间了。她说。

  有一秒便是一秒。趁着梦还没醒,就让我们一醉不醒吧。我紧紧抱住她。

  如果上帝能对我这样的人稍稍有些怜悯,就请夺走一切,只把她留给我。我愿意当一个无名的诗人,永远陪伴在她左右。

  这是我欧切恩诺唯一的愿望。

  艾谢尔合上手中的笔记本,揣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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