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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碧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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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涕下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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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家麒入院的第三天,成钰被叫到了医生办公室。

  她控制着过速的心跳,站在日本主治医师面前。项家麒这几天的状态还是令人心焦,成钰担心医生有什么更糟糕的消息。

  “项太太,您先生可以出院了。”日本医生鞠了一躬,开诚布公的说。

  这倒是成钰没有想到的。这一次胃出血,让项家麒伤了根本,她本来想找医生询问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可如今他们却说让他出院。

  “我先生他,还没有恢复,您的意思是转院,还是回家?”

  “回家就好了。注意休息,注意饮食,慢慢静养。”

  这注意饮食四个字,仿佛是个笑话。

  “可是如今只有混合面,他若是不彻底痊愈,再吃混合面,情况会越来越糟的。”成钰控制不住,提高了音量。这几日在医院,倒是有营养液撑着,成钰看到其他病人有小米粥喝。她本想多让项家麒住一段日子。

  医生面若冰霜道:“现在消化科等候的病人太多,我们没有办法把他继续留院。他今天就需要出院。”

  成钰这才明白,北平城里因为混合面吃坏的老老少少不计其数。这医院里根本就接待不了。她攥紧拳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我们不会拖欠费用,拜托您再让他恢复几天,哪怕三天也行。”

  她为自己这种祈求的语气惭愧。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但是她被现实打败了,为了最爱的家人,她如今低声下气的求一个日本医生。

  她得到的是更冰冷的回绝。

  “对不起,下一个病人已经在等了。您的先生必须立刻出院。”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成钰有些失神的来到走廊里的窗前。

  昨夜降了一场秋雨,树叶一夜间黄了。斑驳的阳光从树叶间射到窗上,却一点也无法温暖成钰的心。

  透过婆娑的枝叶,远处医院大门口,黄包车夫们正在闲聊。门外不停的有新病人被拉来,这年月,医院恐怕是最热闹的地方了。

  对着玻璃里的自己拢拢头发,成钰轻拍脸颊,又抿抿嘴唇,让没化妆的自己看起来有些精神。

  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搞到细粮。项家麒的病没有特效药,只有靠加强营养,再加上静养。天柱和自家司机去了张家口还没回来,一切还有希望。想到这里,成钰深呼吸了几次,转身往病房走去。

  经过长长的走廊,远处病房门口的长条椅子上,有一个人横躺着,头枕着包袱似的东西。莫非下一个病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成钰快走几步,离近了,初秋金色的阳光下,长椅上那人竟然穿着和项家麒一样颜色的长衫。

  “从璧哥哥!”待到成钰看清了他的身影,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人从包袱上抬起头,一手按着腰侧,一手撑着长椅靠背坐起来。

  “怎么躺在这里?”成钰急忙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那人。

  项家麒指指病房里忙着换床单的两个护士说:“他们说让我出院。东西都是他们收拾的。”

  成钰没想到,医院急成这样。他们把病到站都站不起来的项家麒,就这样扫地出门了。

  “他们……实在欺人太甚了!”成钰声音颤抖而艰涩。

  那人冰凉的手,覆上成钰的手背,倒是安慰起她来:“算了,回家也好。我想孩子们了。”

  成钰知道没有选择,看看身边面白若纸,双颊凹陷的人,再看看远处的楼梯。

  “能走吗?我扶着你?”她站在项家麒身旁,让那人可以借力站起来。

  项家麒用了力气撑着长椅扶手,有些颤抖着站起身,闭着眼睛靠在成钰身上,缓过这阵头晕。成钰一手拿起包袱,用全身力气撑着那人。

  举步维艰的走了几步,那人的背却越来越弯。

  “等等……”项家麒一边说,一边把手撑在墙壁上,深深弯下腰去。僵在那里不敢动。

  “疼得厉害?”成钰弯腰,看着他两鬓流下的冷汗问。

  那人紧咬着嘴唇,点点下巴,回身又坐回长椅上说:“让我缓缓。”

  成钰把包袱复又放下,靠着他也坐下来,项家麒坐不住,软软的依着她。

  抬头看向长得走不到头的走廊。成钰的眼睛慢慢模糊了。

  那天早上,项家麒明明说他感觉不好,自己仍是扔下他出门。

  想到项家麒吐血时的惨状;想到家里等着粮食的老人孩子;想到从上海带回来有限的那些药品;想到北上时看到的被轰炸的焦土,逃难的百姓;想到千千万万袖子上写了一个号码,被人像牲口一样对待的同胞……她再也忍不住眼底的酸涩,任滚烫的泪珠滑落面庞。

  伤心一旦决堤,就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衣襟上。身旁的人本是垂眸忍痛,看到成钰前襟上的点点水迹,有些惊慌的抬头。

  “朱儿,不要……不要着急。我歇一会儿就好了。”他抬手试图擦去成钰的泪痕,却越擦越多。项家麒有些慌了。

  “不是很疼,只是……我在你面前,任性惯了……,若是别人在,是可以忍的。”那人语无伦次的安慰着,成钰却哭的更凶。

  路过的病人家属见了,以为两口子拌嘴,忙不迭的躲着走,几乎蹭到楼道的另一侧墙壁。以往贤淑端庄的成钰,此刻却顾不得形象,只想哭个痛快。

  他们夫妻两人,共同面对过那么多次艰难险境,成钰越来越成熟,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这还是项家麒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的大哭。自己到底是让她受了多少委屈。

  “朱儿……”项家麒不再劝,他明白了,此刻无论他怎么劝慰,也无济于事。她需要发泄。掏出怀里的手帕,项家麒无声的抬手,近乎虔诚的给她拭去点点泪痕。

  “哭吧,从璧哥哥无能,让你吃苦了。”项家麒搂过哭的浑身颤抖的人儿,喃喃的念道。

  两人就这样耽搁在医院的楼道里,成钰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发泄委屈的机会。等回了家,她又得是那个孝顺的儿媳妇、慈爱的母亲、无所不能的一家主母了。全家都指望着她,她也就能在这人面前任性一会儿。

  “爷……”走廊里有一个人影逆光跑来,是天柱的声音。

  那声音把成钰瞬间拉回现实。她猛地从项家麒肩头抬起脸,胡乱抹了把泪水。睁着酸涩的眼睛,试图看清来人。

  真的是天柱回来了。

  离得近了,成钰站起身,急急的问:“天柱,何时回来的?路上还平安吗?”她打量着天柱,听说河北占领区到处都不太平,她真的担心。

  “少奶奶,我刚到家,听说爷在医院,就跑来了。”

  “买到东西了吗?”项家麒问。

  “买了些菜和肉,还有一些玉米面。只是……白面还是没买到。最近小鬼子搜得太紧,没有农民敢卖。他们说年底也许有白面。”天柱跑得气喘吁吁的。

  成钰眼中刚燃起的希望又暗淡下去。项家麒的胃太脆弱,玉米面窝头恐怕也无福消受。

  天柱也看出了成钰的失望,看看周围无人,压下嗓音说:“少奶奶,您别急。我虽然没买到白面。家里却有大米了。”

  “大米?”项家麒不信。

  “谁买来的?”成钰也满眼惊讶与疑惑的问。

  天柱用手拢在嘴边小声说:“是袁家大爷。提回来一小袋东北大米,上好的新米。说是专给爷熬粥喝的。”

  “怎么会?大哥从哪搞来的?”他们已经太久没见到白米白面了。

  天柱蹲在了项家麒脚前,扭着头,眼神发亮:“爷,先别想那么多了。车在楼下呢,能出院了吗?我背您,咱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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