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早生华发
火车在入夜前再次启动,随着路边的灯光开始密集,郑州站到了。
西行的旅客要在这一站下车,换乘陇海线。项家麒一家老小也随着人流走上站台。
天柱雇了个脚夫,驼上所有行李。秀莲还是搀扶着老太太。成钰跟着行李车,小六儿坐在车上,由脚夫推着,屁股底下是价值连城的被褥。
随着旅客的陆续陆续下车,站台上越来越拥挤。这里是逃避战火的必经之路,人们大多穿着暗色的棉衣,扶老携幼,摩肩接踵。火车头偶尔喷出白色的烟雾,煤烟味与旅客的汗水味,混杂成一股微咸的油腻味道,扑面而来。
项家麒抱着小九儿走在前面。孩子吃了一次阿司匹林,热度退了,戴着虎头帽,软软的趴在爸爸肩头。成钰走在婆婆身后,与那人隔开几尺距离。
项家麒一手护在儿子背后,侧着肩膀,用肘部为一家人开路。他不时回头查看母亲和妻子,确定所有人都在他身后。他穿着臃肿的棉衣,但那背影仍是高挑细瘦的可怜。
站台的尽头透出强烈的灯光,应该是快要走到出口了。乌压压的人流中,那人再一次回头查看。出口的光笼罩着他的周围,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中,他苍白尖削的脸庞是成钰眼中唯一的焦点。一侧脸,鬓边的几根头发闪烁,细看之下,竟是根根银丝。
那曾经肆意轻狂的少年,是不是因为多情,才早生了华发?
西行的火车票不好买,项家麒一家需要先在城里过夜。人困马乏,孩子还病着,先休整安顿也是好的。
入夜的郑州城比北平还要冷清。严冬腊月,沿街的店铺屋檐下,到处是黑色的影子,细看过去,是老老少少的乞丐,露宿街头。
这座城市近年来历经磨难,三八年炸了花园口,大批难民涌入,四一年又被连番轰炸。去年夏天,整个河南糟了旱灾,很多地方没有收成,流民随处可见。
他们一家预定的酒店在老坟岗,这里名字听着不吉利,却是最热闹的商业街。旅店比起上海北平的大饭店来,少了气派,但好在还干净安逸。
项家麒安置老少各自回房休息,成钰仔细检查了婆婆的房间,确认被子干爽,又让管家多添了一床褥子才放心。
项家麒和母亲临别时,回头笑着说:“娘,明儿个早上,我给您上街买热豆腐和白吉馍去。”
项老太太是河南项城人,多少年没回过家乡了,若是能尝到些家乡味道,也多少是安慰的。老人本是不习惯远行,又惦记着生病的孙子,听了儿子的话,才转阴为晴,笑着露出两颗门牙说:“你爹爱吃热豆腐,多加点辣子。”
成钰回了屋,顾不得洗脸,先是嘱咐管家烧水送到房里,又忙着清点行李。棉衣被褥要保证一件不少,妥帖的放在平整的地方,确保里面的字画不会压坏了。
行李收拾妥当,她去了隔壁屋子看小九儿,孩子们累坏了,挤在床上睡得安稳。摸摸儿子的额头,微微出汗。成钰这才放心。
回到自己房间,窗帘拉着,屋里没有人。炭火烧的很热,灯光下似有水汽氤氲。
成钰趴在浴室门边,并没有听到水声。
“从璧哥哥,在洗澡吗?”
里面没有回答,仔细听,有隐隐的咳嗽声。成钰不放心,推开了门。
正对着她的,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头顶上一盏黄色的灯,水汽蒸腾,由下而上。镜子里的那人,赤着上膊坐在地上。
“从璧哥哥,怎么坐在地上?”成钰跪下来,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皮肤,一片冰凉。不知他这样坐着有多久了。
项家麒眼底微红,嘴唇却是白的。湿漉漉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身旁的浴盆里水还是热的。地上脚边有水渍,他应该是已经洗过澡了。
“有点累,歇一会。”他嗓子不知何时哑了,像风过竹林。
成钰捡起离他不远的白色睡衣,披在他肩上,顺势搂住他。他长得瘦,骨相好,手臂肩膀的线条很柔和,有一股少年气。
“朱儿,帮我拿点水来。”他还是止不住的咳,嗓音越发暗哑。
成钰松开他,回屋拿了茶杯,来不及沏茶,只倒了些白水。
回到浴室,递给他。他抬手接起来,却抖得握不住。成钰握住杯子,喂到他嘴边。
就着成钰的手,润了几口,项家麒唇上总算有了些颜色。
成钰盯着他的脸问:“起来好不好?地上多冷?”
找回些力气的那人,却勾起嘴角,抬手仔细的把成钰脸上的头发捋到她耳后。
“瞧这一头汗。”他用手背抹去成钰额上的薄汗。
浴室里都是水汽,成钰还穿着棉衣,热的受不了。她也胡乱抹着汗,低头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火车上没法仔细洗漱,车厢里空气不好,恐怕自己此刻的味道已经感天动地了。
项家麒却欠身离得更近,嬉笑着低声说:“荆釵布裙夫短袴。岂不是般配?”
成钰用手指戳他,自己一身粗布衣裙,配他的衣衫不整,正应了《织女图》里的这句。
“有力气说笑了?还不起来?”
项家麒倒是听话,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浴缸的边缘,缓缓起身,一边仍是贫嘴:“穿什么,都挡不住我朱儿的国色天香。”
成钰见他腿上没力气,扶住他的腰说:“倾城倾国的貌,专配你这多愁多病的身。刚才又犯喘了,是不是?”
那人也不否认,老夫老妻,哪里能蒙混过关。
成钰判断,他现在如此虚弱,一定是发作得厉害,环顾脚下,却没有止喘的药。
“以后洗澡也要把药放在手边。我刚才不在,你怎么忍过去的?”
“想着你,就忍过去了。”
成钰站定,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多年夫妻,她太了解项家麒了。这人越是心里有事,越是嘴上不正经。
对面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闪躲,嘴角是翘着的,眼里却没半点喜色。
“从璧哥哥,担心小九儿,是不是?”
那人不说话。嘴唇不自觉的抿紧。
“担心西安那边缺医少药,是不是?所以你自己硬忍?不肯用药!”成钰追问。
项家麒干脆弯腰,把头靠在成钰肩上,算是默认。
“孩子睡了,没事了。”成钰用手掌在他的后背轻抚,从肩胛到腰窝。尽量放轻声音说:“药总会有的。上海租界沦陷了,可是沈依还在医院里。我给她发电报,一定可以搞到药。从璧哥哥,你是一家人的顶梁柱。你看娘,眉头锁了一天,你一句话就能化解。小六儿哭鼻子,只听你哄。你若是有什么差池,这个家,可怎么立得住?这些字画,我怎么护得住?”
她的手往上走,拨弄着项家麒的头发,指尖划过鬓角,那几根白发显露出来。成钰用手指按在那里,别过头,不敢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