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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碧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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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璞中藏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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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里的北平城,街上人流稀落。商家大多歇市,春节期间最热闹的厂甸庙会也早已销声匿迹。若不是一些人家院门前贴的红对子,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年节的气氛。

  后海湖畔的项宅门前,今日却颇为热闹。几辆黄包车横七竖八的停在门前,院门开着。

  车夫们嗑着瓜子,果皮扔了一地,几个人手里传着一包糖瓜,是项家的新年开门礼。

  “这正月还没出,一家老小就要去火车站了。”一个车夫捡起一块糖瓜,扔进嘴里说。

  身旁另一个人说:“嗨,什么过年不过年的。我家老小,要是能走,也麻利儿走了。去个不打仗,不吃混和面的地方。”

  “哎,来了来了,干活吧。”离门口最近的车夫听见了动静,低低的冲周围人说道,已经抬起了黄包车的横杆。

  果然,没多久,秀莲搀着项老太太先出了门,颤颤巍巍的上了车。此后是天柱押着行李,还带着几个孩子。

  站在雕花影背旁的项家麒,拎着箱子,示意身旁的成钰也上车。

  成钰自己提着一个小巧的皮箱子,身上穿的棉袄碍事,步子迈不快。

  “你再看看,真的看不出身上有不对的地方?”成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项家麒放下箱子,示意成钰转个圈,摇摇头,又伸手在她腰侧摸来摸去。成钰秀目圆瞪,红晕迅速爬上脸颊。

  “你干嘛?外头那么多人?”

  项家麒却一脸正经的解释:“就算是搜身,也摸不出来。”

  他们两人今日都穿了旧式棉袄。一来是为了在路上不招摇,二来,这棉袄里缝了字画。

  那平定帖,就在成钰的前胸藏着。天柱刚拎出去的被褥里,也全夹带了东西。即使是这样,也还有一半存货需要下次再带。

  两人互相搜了身,又打量着穿着臃肿的彼此,忍不住想笑。

  “很落魄,是不是?”成钰低头看眼前的黑色衣襟。

  那人摇头,在成钰耳边吹着气说:“白璧璞中藏。”

  远处传来拐杖缓慢敲打地面的声音。

  “大哥来了。”成钰迅速弹开,回头说。

  项家麒也站定,等在原地。

  “都准备好了?”袁云台走进了,看看门口已经上车的人等,又看看项家麒夫妇的行李说。

  “准备好了。大哥,有劳你了。”项家麒说。

  他们从决定搬到西安时,就做好准备、要带袁云台一家一起走。但是袁云台不肯。他以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为理由拒绝。

  此行前途未卜,他不愿意再作累赘。他说要给项家麒看着这宅子。

  “从璧,若是形势不好,随时回来。这宅子,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天无恙。”袁云台知道项家麒还有部分字画无法运走,有他守着,各路人都不敢硬闯,项家麒最放心。

  “大哥,还有一件事相托。”项家麒伸手进棉袄的前襟,摸出一沓白帛来递给袁云台。展开了,却是一副挽联。

  谱羽衣霓裳,昔日悲欢传李峤;

  怀高山流水,只今顾曲剩周郎。

  袁云台托着那白娟的手不自主的颤抖。他知道,这是给余第岩的。

  “我这一去,恐怕要与师傅生离死别了。临走前,我没敢告诉他去西安的事情,怕他难过。只是这最后的孝心,需要大哥在师傅走后,帮我转交。”他压着嗓音,也抑制着心中的悲苦。北风吹过廊下的竹林,沙沙作响,顷刻间淹没了他的声音。

  袁云台抬眼一瞬,赶忙又低头,不让项家麒看到自己浑浊的眼睛。他仔细把那挽联叠好放进袖内。收拾好心情,才抬起头来。他没再说话,怕这临别的字句太伤感,只是拍了拍项家麒的肩头,看着他们夫妻拎上行李转身。

  项家麒一家与白寿之一家这次结伴而行。两家一共二十几号人,定了一个车厢的车票。如今西去的火车因为客流太大,已经取消了头等座。若不是因为还在正月里,很多人忌讳远行,恐怕普通车票都买不到。

  两家人连带大大小小的行李,挤了大半个车厢。老人和孩子们坐在最里面,青壮年坐在外面。很快车厢里又挤进了其他乘客,项家麒本打算给母亲留出整个座位,方便她躺卧休息。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根本不可能。车厢里座无虚席,空气浑浊,若不是天柱挡着,他们脚下都要坐上人了。

  火车一路南下,往郑州方向行驶。餐车先还供应饮食,但是随着进入河南境内,开始以供给不足为理由闭门谢客。成钰倒是事先有准备,她临上车前采买了一次干粮,和秀莲一起做了几十个玉米面饼,放在包袱里。

  沿途每到一个车站,成钰就摸出银元来给天柱,让他下车到车站上采买伙食。站台上的小贩善于以次充好,趁火打劫。售卖的东西质次价高,还既不收法币,也不收□□,只要硬通货银元。但是成钰不敢不买,前面的情况还未知,趁着还有吃的可买,尽早囤积一些为好。

  快到郑州站时,火车开始走走停停。秀莲手里拿着一个锅盔,追着喂小九儿。

  小九儿张着小嘴,嘴唇微微发红干裂,不停的摇头躲避秀莲的手。

  “九儿,乖乖吃几口,是白面的馍呢。你看姐姐吃得多香。”成钰坐在一边劝儿子。话音未落,车厢里的电灯随着铁轨的颠簸明明灭灭。一亮一暗中,秀莲身旁的小六儿,一手拿着锅盔,嘴上沾满的细碎的饼屑,怔忪着不知所措。

  周围的大人也不明情况,纷纷站起来查看。还是列车员探进头喊了一声:“电力不稳,火车要停些时候。”

  大家还是不安,眼见电灯确实越来越暗。列车员赶忙安抚:“这种情况常有,不用担心。”

  待到众人又落座,成钰把注意力又拉回儿子身上。孩子仍是恹恹的不肯吃东西。

  “少奶奶,小少爷身上好像有点热!”秀莲有经验,摸着孩子脖子后的皮肤说。

  项家麒此时已经凑过来,也探手去摸,神色微凛道:“是发烧了。”

  小九儿自从一年多前发过一次哮喘,已经很久没有头疼脑热了。成钰的心立刻被攥住,这孩子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

  项家麒没说话,回身仰首把成钰随身的行李从上面拿下来。

  “药在这包里吗?”他一边俯身翻找,一边小声问成钰。

  成钰按住他的手,自己查看。项家麒的药物平时都是她操办,分门别类装好。有退烧的、止咳的、平喘的,还有一盒盘尼西林。这些药还是在上海时沈依给她准备的。如今消耗了大半。很多药价值不菲,无处可寻,比随身带的银元还要紧。

  “先多喝水,观察一下再用药吧。”成钰不是医生,孩子又小,她不敢下猛药。

  这天下午,车子滞留了四个小时,到了傍晚还没有启动。电彻底停了,窗外有卖蜡烛的,看来大家都是内外配合,有备而来。

  蜡烛不便宜,很多客人干脆忍受黑暗。成钰和项家麒的桌前摇曳着两簇火光,车厢里丛丛暗影。

  黄色的火苗下,小九儿两个脸蛋烧的通红。一声声咳到项家麒的心里。

  成钰小心的取出一片阿司匹林,用小刀切下一小半,放在瓷勺里,倒了些温水化开。

  “九儿乖,吃些药就好了。”成钰举着勺子,哄着烦躁的扭来扭去的孩子。

  孩子都知道药是苦的,开始挣扎哭闹。车厢里太静,哭闹被放大,一下下捶着成钰的神经。她决定速战速决,伸手按住儿子的胳膊。在药即将硬灌进嘴里的一霎那,小九儿哭声突然一滞,紧接着是熟悉的喘息,如马儿嘶鸣,冷风过境。

  成钰手里一抖,药汤泼溅而出。

  项家麒在成钰发愣的空档,已经抱过小九儿,一手托着他的前胸,一手拍打他的后背,试图让儿子呼吸能顺畅些。但孩子喘得越来越厉害。

  天柱打开了身旁的车厢窗户,让清冷的空气吹进来。

  项家麒感受到手下那小小身体的剧烈起伏,眼见着孩子口唇发紫。

  “朱儿,快拿药来。”项家麒一只手摸遍自己的口袋,棉衣是新的,他忘记带药了。他回头对成钰低吼。

  成钰不确定小九儿是否可以用那止喘药。但孩子胸膛里的声音太骇人。她不受控制的照办。

  那小小的瓶子交到项家麒手中,他用牙齿咬掉瓶盖,把玻璃嘴放进儿子干裂的嘴唇中。药物随着小九儿的喘息,进入他的气管。这是小九儿第一次用药,项家麒不敢让他多吸,只停留了几秒,迅速移开药瓶。眼睛通红的注视着孩子那发青的唇。

  火苗被窗外的风吹的斜成一条长线,明灭几次,仍顽强的跳跃。项家麒手中那小小的胸膛起伏渐缓,恢复了柔软。唇上诡异的青紫褪去,孩子倦怠极了,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成钰这才注意到,项家麒鬓角流下的汗滴延伸到下颌,在烛光中一闪,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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