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洞天之美人何处

  幻境。

  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万物俨然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的冷。

  龙博恢复意识时，身于悠悠竹林之中，往来偶见些许素衣雅客，皆是愁容满面的模样，三三两两的往前走，似乎是去往同一个地方。

  这里，是豆豆的记忆？

  龙博看着此景，想上前问询，谁知他们没一人理会他，似乎看不到他的存在。既然是记忆，便是发生过的事，看不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龙博从他们交谈间得知这片竹林之中有一远近闻名的茶居，今日正是茶居老板的葬礼，他阳寿七十算作喜葬，这往来的文人雅客皆是座上客，特地冒雪赶来送行。

  而茶居的名字，曰：水月洞天。

  龙博微微诧异，随着人群一同进了茶居，一眼便看到那牌位上刻着：

  显考端木离夏之墓义子莫离刻

  棺材边上跪着一个素衣美少年，约十七八岁的模样，比起他的容貌俊美，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长着一对双色瞳孔，左眼黑瞳，右眼蓝瞳，当真诡异得很。

  龙博隔着人群远远瞧着他，想必他就是刻牌之人莫离，可端木离夏高寿七十，这几十年后的事，如何会是豆豆的记忆？

  他心中涌起一抹说不清的冷意，晃神之际，再抬眼就见莫离站起身，他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龙博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侧门后，便是后院。

  须臾之间，血月高悬于空，仿若被鲜血染红了一般。血色的月光洒在后院上，俊美少年的背影显得格外阴森。

  后院里，还有一白衣女子，背对他们，往面前的火盆里烧纸钱，孤寂的背影，仿佛隔绝了世间的所有。

  “娘，下雪了。”女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夏衫，莫离取出角落里的纸伞，撑在女子头顶，遮住漫天雪花。

  龙博的目光越过白衣女子，看见她身前立着三座墓碑，在血色月光下，发出朦胧的红光。莫离一言，倒让他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女子，雪花纷飞的，她的身上，竟没有半片雪。

  再定睛一看，那女子，是没有影子的。

  “不必。”冷冰冰的两个字，白衣女子把手中最后的纸钱放进火盆，缓缓起身，对着三座墓碑的其中一座，缓缓道，“身死灵归，你我再无相干，这样……很好。”

  言罢，她转过身，一手打掉了撑在头顶的纸伞，神情淡漠地看着莫离，“做好你该做的事，其余的，无需你多事。”

  女子不再理会他，大步流星离开，把落地的纸伞踩在脚底，发出木头断裂的声响，她径直走了过去，背影融进血色的月色之中，决绝又无情。

  莫离垂下眼眸站着，像做错事的孩子，慢慢的，俯身捡起地上的断伞。

  随着白衣女子离开，一缕月光洒在她身上，那对墨色眸里有最冷的月，龙博看清了她的容貌，霎时睁大了眼睛，尤为不敢相信：

  那个白衣女子，是豆豆！

  黑夜，总是以极冷的姿态，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至少对豆豆来说是的，她是个游魂，确实也喘不了气。

  她在人间以魂魄的形态游荡千年，被困在这间茶楼里，渐渐的，记不清岁月，时间变得漫长而难挨。

  茶楼荒废了几百年，早已破败不堪，一个人孤寂得很，偶尔能遇上其他游魂说说话，还没热乎呢人家就投胎去了，又留下她一人。唯一的乐趣，便是恐吓闯进茶楼的生人，看着他们吓得屁**流的样子，豆豆总算觉得自己有点存在感。

  一来二去的，鬼楼的名声也传开了。附近村落请了几位捉妖高人来收她，可有莫离护着，她没事，倒是连累了周遭的游魂，捉妖师将他们收个干净，再也没人……不，是没鬼陪她说话了。

  鬼生就像一口枯井，半点涟漪也没了。每到夜晚，豆豆就靠近后院的古井，坐在井边盯着月色发呆，不言不语的。想得痛了，便钻进他的墓碑下，身子贴近生生白骨，贪恋他残留的一丝气息，脑中拼凑出他生前的模样。

  他的眉眼是这样的，笑起来是这样的，生气是这样的……

  想着想着，又恍惚记得自己曾有个孩子。一碗堕胎汤药，她抱着已经成型的血胎，绝望得躺在血泊里，没有一丝光亮。

  那是个女婴。若生下来，是像龙大哥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想必，容貌都不会差的。

  她想，她是恨莫离的。那场交易中，并不是莫离的过错，但她始终忘不了是他亲手了结龙博的生命，那些恨意怨意悔意丝丝缕缕缠绕在她心中，折磨得她近乎疯狂，也拒绝他的亲近。即便茶楼方圆百里无人无鬼，她宁可自言自语，也是不愿与他说上半句。

  年年岁岁，两人不咸不淡的过来了。直到，她被鬼差强行带回阴界，困于冰牢整整十余年，莫离不知寻了什么办法闯入阴界救她出来，两人的关系才亲近了些。

  说是亲近，也不过比陌生人好些，偶尔还能聊上几句。

  山中无岁月，又不知过了几百年。这夜，院子里很静，阴风阵阵，山林里传来乌鸦的叫声，叫得人心慌。莫离终是寻到了扭转历史的办法，用尽灵力将豆豆的魂送回过去。

  面对她惊喜的笑容，莫离并没有告诉她，扭转历史是以一个永恒的生命为代价。他想，娘不需要知道的。

  看着豆豆的身影消失在结界中，莫离的身体变得模糊，无数光亮自体内浮出，向四周散开，最终化为虚无。

  “莫离……”死了？

  真相在一瞬间揭开，豆豆盯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口骤然有一点疼，越来越强烈，疼得弯下腰，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的跪坐在地。

  她从未想过，莫离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她明明待他不好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雾气很浓，掩去了一切，像化不开的墨。清冷的月光照在豆豆身上，她的脸有泪痕划过，像纸一样苍白。

  她没有听到，身后的龙博在拼命喊她，话声一出就被阴风打散，泯灭在风中。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身，她被揽进温暖的怀抱，耳边听到身后那人压抑哽咽的呼唤，“别怕，龙大哥在这里，豆豆，我在这里……”

  她乱成一团的心，仿若抽丝剥茧般，一瞬间清醒了过来。耳畔温热，那熟悉的男性气息，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龙大哥。

  豆豆身子僵直了，垂下眼眸看到牢牢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湿意萦上双眸，一滴清泪落在那只手背上。

  她长了张嘴，千年无望的等候，此时却不敢转身了，嗫嚅着，“……龙，龙大哥？”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她诚然已经分不清了。若转过头看到的不是他……她不敢想下去，揪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小心翼翼。

  “是我，豆豆。”感受到手背的湿意，龙博移到她的面前，双手仍是紧搂不放，果然看到她泪痕斑斑的面容，温热的手指轻轻拭去泪珠，干哑着嗓子道，“龙大哥就在这里，我不会再离开你，永远不会了……”

  泪已决提，豆豆紧紧埋进他怀中，崩溃得大哭起来，仿若要把这千年的委屈痛苦和恨意，尽数宣泄出来。

  看着她这幅失控的模样，龙博心头重重一怔，两行炽热的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轻吻她的秀发，哽咽着低唤道，“豆豆，我的豆豆……”

  眉眼满是心疼。

  他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切，漫漫千年在眼前弹指一瞬，如白驹过隙。

  他看到自己强灌豆豆汤药，她下身流了一地血水；看到鬼窟血洗童氏一族，族人尸首漫山遍野；看到自己在崖底苟延残喘，度过一十八年；看到豆豆郁郁而终，少年将她化作游魂徘徊世间；看到少年将她的魂魄送回过去，企图逆天改命……

  若方才所见是真的，那她，他的豆豆，那么爱热闹活泼的姑娘，是用怎样的心情捱过这孤寂无望的千年？

  他不敢想，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心揪了起来，眼睁睁看着她日日备受折磨，自己却帮不了她。

  难怪她变得深沉难测，满腹心事，对鬼仆下手狠厉，他竟然还责难她、怀疑她……

  龙博恨极了自己，他下巴抵着她的秀发，一时心绪难平，“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豆豆，一切都过去了，恨天已死，鬼窟已散，童氏劫难已过，你有我，有长宁，我们一家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豆豆，我再也不会留你一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处。”

  “……过去了？”豆豆怔怔对上他的泪眼，颤抖地抬手触碰他的脸颊，触到一片温热湿润，“……这次，我们胜了？”

  “是，我们胜了。”龙博勉强撑起一抹笑，大手覆在停留自己脸上的手，她明明那么单薄的身子，那么怕孤独的性子，却挺过了那样漫长绝望孤寂的岁月。

  豆豆想笑，却如何也扬不起嘴角，侧过身子，她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前方，千年里的一些模糊的记忆和茶楼初见的少年，一起涌进了她的脑海，渐渐清晰起来。

  “……可莫离，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恨他的，可是为什么，她此刻的心会……这么的痛……

  莲涤池。

  粼粼泉水，腾起袅袅轻烟，莲叶绵延满池，盖住了池中相拥的两人。

  细微的水声透过屏风，传入盘腿而坐的童心耳中，他张开双眸收了阵法，大哥大嫂既已苏醒该是无碍了，再待下去若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不说大哥饶不了他，还不得被豆豆打死啊。

  刚捡回一条小命，他还是很珍惜的，走为上策。

  龙博先醒过来，听到刻意放轻的脚步渐行渐远，直到莲涤池只剩他们，才俯身深情在她耳畔呼唤她的名。

  “豆豆，醒醒……”

  豆豆嘤咛一声，幽幽转醒，慢慢睁开了眼。她的脑中一片混沌，水波粼粼闪着光芒，刺得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又闭上了眼。

  温热潮湿的手掌覆在她的眼帘，豆豆再次睁开眼，好不容易适应了强烈的光线，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龙大哥？”豆豆还有些恍惚，他们分明在茶楼的，怎么一转眼到了莲池中？刚一动作引起水声潺潺，豆豆这才注意到两人泡在池中，身无寸缕的搂在一处，顿时涨红了脸，忙松了手，双臂遮住自己袒露的胸口。

  “我们，我，你……”豆豆语无伦次，像个受惊的小鹿，好半天才捋直了舌头，“……我们怎么会在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她慌张遮掩险些滑倒，龙博展臂将她不安分的身子揽了回来，努力克制自己的目光停她的肩部以上，随手将她额间被打湿的碎发拨到而后，温言解释道，“你的魂魄被困在阴阳两界中的裂缝，一直昏迷不醒说些胡话，唯有后山禁地莲涤池之灵，佐以童心的术法，我才能进入你的神识，将你带回来。”

  女人总是很会抓重点，童心也在？！

  豆豆的脸色由羞涩转为青白，目光透过他的肩膀直射向池边的屏风，妄图看出什么人影来。

  龙博轻笑，忍不住屈指刮了下她的俏鼻，“在你醒来之前，他就溜了。”

  “算他识相。”豆豆轻哼一声，算是饶过他了。

  龙博宠溺一笑，单手抱紧了怀中娇妻，提气一跃凌空于莲涤池上方，另一只手隔空吸来池边干净的白色里衣，两人双脚刚一落地，衣衫就稳稳盖在豆豆的身上，恰好盖住她曼妙的身躯。

  豆豆还愣神着，龙博已迅速穿好衣服，特意背身停了会儿，可背后半点动静也没有，他低唤几声，豆豆也不答，他疑惑的回过了头，就见豆豆只披着单薄的里衣，一双水眸直勾勾瞪着他，面色不善的样子。

  “怎么了？”她似乎，在生气？可方才还好好的。

  纯白里衣松松垮垮盖在她的肩头，白皙肌肤若隐若现，露出一双如玉雕般的细腿，更为诱人令人浮想联翩。

  龙博脸色微红，呼吸一重，感受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始终将视线落在她脸上，眼观鼻鼻观心，拾起地上所有的衣物给她，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道，“快穿上，小心着了凉。”

  见他一脸正气，目不斜视，与平日没有丝毫不同，豆豆紧紧抿了抿唇，眸光沉沉，接过他手中的衣物，面带愠色的穿戴好，蹬蹬蹬甩袖就走。

  飘舞的长袖甩他一脸，龙博望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不知自己何时惹到她了，他可什么都没做，好好的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