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避而不谈
“我早就说把那钟给撤了,每次回宫都跟报丧似的。我难得回来看看你们,非得弄得人尽皆知。”庆霖素衣白裙凭几而坐,一边低声抱怨一边衣袖轻拂靠在她膝上的昕黎,昕黎的长发纤细柔软,如上乘的丝绒,让人爱不释手。
“不让。”昕黎轻轻呢喃。
庆霖一时没听明白,还以为是昕黎不让拆,思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轻声笑问:“你是说玄奕不让撤?”
昕黎“嗯”了一声,闭着眼享受头顶的轻柔。
“我们不在,也是难为他了。架顶钟在这儿,偶尔响响,多少算个慰藉。”庆霖眯起漂亮的眼睛,轻叹一声,“那就留着吧。”
昕黎感觉到拂着自己头顶的手渐渐停下,于是向庆霖腿边拱了拱,将头递过去,在那手下隔着衣袖蹭了蹭。
庆霖睁开眼,面上笑意灿然,低头轻笑:“这锦衣罗袖看着光鲜,摸着就显粗粝了。”
“喜欢。”昕黎毫不犹豫地回答,双眼微闭,气息平和绵长。
庆霖笑得越发纵容,恢复了手下的动作,就像她腿边躺的是一只毛色上佳的猫,雪白的丝绸从浓密的黑发上滑过,淡淡道:“固然喜欢,也不能时常这样,伤了头发就可惜了。”庆霖最后在昕黎头顶轻拍了两下,作为安抚,“困了就先歇着去吧,那孩子该来了。玄奕着人送来的那箱刷货,已经给你送过去了,若是喜欢就留着吧。”
花厅外候着的侍女将门打开。昕黎顺从地起身,庆霖身上的素衣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红色,华冠丽服,有侍女过来替庆霖理了理被压皱了的衣角,顺便送上两盘新鲜的糕点。昕黎躬身一礼后便转身出了门,留下两名侍女在左右伺候。
韬世到时,之前接待他的侍女已经等在了殿外。一月相处,两人已相熟,简单寒暄几句,那侍女便领着韬世直接去了花厅。
此时天色全暗,花厅里烛火渐渐亮起,荧荧点点地漫在一起,柔和的光溢出来,给院中的草木镀上一层温和的颜色,远远地有丝竹声传来,盈盈袅袅,与柔软得一塌糊涂的烛光融成一片。
庆霖斜倚在榻上,右手随着乐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茶案,袖间的五鹤戏松就像是活的一般。她身后便是落地的花棂窗,今日是月末,天上无月,只依稀能见残云掩映星光。
灯影朦胧,连人也染上了三分的温柔。
韬世走到花厅门口时,看到的便是如此画面。他脚下一顿,有一刹那的不忍去惊扰画中人。
韬世僵立良久,方才深吸一口气,再次举步缓缓踏进花厅。
“还未用晚膳吧?”不等韬世行礼,庆霖先一步开口,她把手边摆着的两盘糕点往自己对面的座位推了推,那意思是让韬世坐到那里,“新出炉的小点,尝尝吧。”
“确实有些饿了。”退拒的想法只在脑中一闪而过,韬世便只抬手一礼,从善如流地与庆霖相对而坐,捡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松软香糯甜而不腻,顿时美得他眯起了双眸。
庆霖看着他一脸享受的样子,嘴角漾起欣慰的笑:“你喜欢吃这个?”
韬世脸上的满足更甚,似有无穷回味:“可比宫中的美味多了。”
“帝宫中有‘天下第一名点’的古冉大师在,御膳房什么精致美味的糕点做不出来,哪是我这里小厨房的手艺能比的?”
庆霖掩口胡卢,只觉得韬世这话纯粹是恭维,却不想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古冉大师的糕点如何能送到我那?不过,我偶尔去缓福斋曾沾了天炽的光尝过一两次,确实不负盛名。”说完,他把手中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细细品味,神情中未有不忿。
庆霖闻言,脸上笑意未变,状似随意地问道:“宫里待你不好?”
“没有。”这两个字说出来后,韬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回答欠妥,刚想补上一句“大家待我极好”,却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坦然回道,“毕竟我生在宫外,我娘出身低贱,父亲能够在我娘去世后接我入宫,给我皇子名分,已是恩德。那些宫人入宫当差也只是为了讨个生活,自然都是想投靠个有前途的好主子,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像我这样的虚名皇子,就算立再多战功出再多政绩,也与那皇位无缘,能做个无权的安逸王爷便是最好的结果。吃穿用度自不会少了我的,但好东西,总得先照顾着那些名正言顺的皇兄弟们,我这里没那么上心也是正常。如今,宫中人见我时仍能磕头礼拜、能让我吃喝不愁,不管他们是否真心实意,只要不存害我之心便是万幸。”
庆霖越听眼睛便越是眯成缝,她虽然笑容未减半分,但语气中却已透出三分的寒意:“你的母亲出身并不低贱。”韬世听闻一愣,她于是又说,“左右不过都是畜生,何来的贵贱?不过学了几日人界的礼制而已,还真当自己金枝玉叶了?”语气中没了那丝寒意,却极尽嘲讽。
庆霖的一番话让韬世心弦一颤,却碍于多年的受教,还是守着那份礼数不敢附和。他若无其事地又捡起一块糕点吃着,只是嘴角多了一丝苦涩:“这话陛下说得,别人却是万万不敢的。新国礼制源于人界不假,生搬硬套得不伦不类也是事实,但父亲毕竟统一中土时间尚短,有借鉴不善之处在所难免,但尊卑贵贱总还是有的。”
“尊卑贵贱?”庆霖不气反笑,“所谓尊贵,不过就是那些人口中的龙血凤髓、麟子凤雏,这灵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稀奇玩意儿,你让他们扒了那层人皮试试,和鸡鸭猪狗蛇虫鼠蚁哪里不同,不都是披毛戴角?!”
韬世虽然颇有些认同,但面上不好显露出来,干咳了几声掩下自己的笑意。他现在对庆霖的离经叛道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亲近。他知这些话是庆霖在维护宽慰自己,心中更是多了丝暖意。
“其实,我在宫中待的时日并不多。”他说,“自我记事起,大多时间不是跟着三皇兄在军营里舞刀弄剑骑马打仗,就是住在三皇子府随着三皇嫂读书认字研习兵法。大概是因为膝下无子,皇兄皇嫂待我极好,如父如母。真要说起年少时和那些富家子弟有什么不同,恐怕就是没少给皇兄皇嫂惹是生非,做得偭规越矩的事比一般人多些罢了。”
“你记事起便进了军营?”
韬世点头:“我天资不佳,开蒙启智比一般人晚些,大约五六岁才记事。那时三皇兄三皇嫂成亲已三年有余,一直未得子嗣,恰遇上我体弱多病,皇嫂怜爱,跟父亲提出接我去三皇子府调养,父亲也想着或许换个环境能改善体质,便同意皇兄把我接出宫去,结果这一跟就是七八年。”
庆霖边听边点头:“五岁开蒙……是稍晚了些。”她的语气像极了长辈对晚辈的劝导,“不过灵之寿命际遇不尽相同,与天资无关。那些开蒙启智早的未必就是天资过人,有的只是人命危浅。倒是像你父亲那样,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反倒是寿元无量。你既说尊卑,那便记住,你是天潢贵胄,琼枝玉叶,是龙之主、新国国君玄奕的血亲骨肉,切不可妄自菲薄。”
韬世有一瞬间的错觉,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位仙姿佚貌的妙龄少女,而是与龙帝年岁相当的古稀老人在对他谆谆教诲。韬世母亲早逝,也无与母亲相处的记忆,但他却从庆霖的话中听出了来自老母亲甚至祖母曾祖母那样的长辈才有的宠溺和关爱。
韬世有一时的失神,回神之后便是哭笑不得:他这是被他这位年纪尚不及他大的“姑姑”给关心了?
“韬世记下了。”他虽心中好笑,却俯首帖耳地应下。
庆霖轻笑出声,也知韬世聪颖,一点即通,便不再赘述。
趁着气氛尚佳,韬世想起此行目的,便想重提护驾回宫之事。
庆霖似看穿了韬世的心思,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你方才说的三皇嫂可是南方陵光神君云澹的外孙女、镇南将军锦婳之女——宁曦?”
韬世一愣:“正是。”
“云澹善谋略,其女锦婳虽是女子,但其在兵法上的造诣不输当朝任何一位将军。”庆霖抬眼望天,思绪悠长,“当年,她与她帐下中军师伯懿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不顾云澹的反对私定终身,二人育有一女,当年云澹不甚喜欢,便常年养在军中。耳濡目染间,那女孩调兵布阵的本事竟超过了她的父母和外祖,此女便是宁曦。后来平定西北二界,宁曦被调往前线支援,与天晁在军中一见钟情,上表呈请龙帝赐婚,班师回朝后便奉旨完婚,至今成亲已有一十六载。”
韬世对庆霖的一番话颇感惊讶,没想到她竟对三皇嫂的身世背景如此了解。但转念一想,庆霖贵为麒麟主,虽长期不在朝堂,但对朝廷重臣、皇亲国戚了如指掌是必要的功课,更何况镇西将军母女二人两代巾帼一直是新国传奇,她二人的姻缘也是百姓传颂的佳话,便也觉得理所当然,未去多想。
“你说你的兵法是宁曦教导的?”
韬世不明所以,遂应道:“是。”
庆霖莞尔一笑。此时已有侍女端了棋具上来,清开茶案,在两人中将棋盘、棋罐摆好,随即退下。
“宁曦教的,想来棋艺也定是不差,与我对弈几局如何?”庆霖将盛满黑子的棋罐往韬世的方向推了推,显而易见,是让他执黑先行。
“臣……我……”韬世刚想以棋艺不佳为由推诿,却听到庆霖不紧不慢地打断他。
“让你三子。”
一听庆霖让他执黑先行,还让三子,韬世顿时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他在三皇子府时,常与三皇嫂对弈。六岁入门,三皇嫂让九子,他从未赢过,这种情况持续了至少四年之久。后来,他随三皇兄上战场杀敌,经历了大小战役无数,也开始自己领兵,对排兵布阵渐渐有了自己的一番心得领悟,再与三皇嫂对弈时,能让五子不输,当时他刚十二。再后来,他久久无法再进一步,于是憋着一股劲,专研古今棋局,但凡有新的感悟就会找机会和三皇嫂对上一局,终于在他束发那年能够让三子不输。如今,他搬回宫中,偶尔去三皇子府小住几日,与三皇嫂对弈已能不让棋,输赢对半。
庆霖虽顶着“皇姑姑”的名,但终归还是比他小上一岁,居然大言不惭地要让他三子,他必然是有些羞恼的,当即应下,把请庆霖回宫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韬世火列星屯,惯用大开大合的阵法,气势凛冽。庆霖却婴城固守,兵行诡道,不急不躁。一局落定,韬世只输半子,他提议不让棋再战,却被庆霖驳回了,于是第二局,他仍是执黑先行三子,结果又只输半子。韬世开始有些心浮气躁,第三局屡屡失误,最终还是只输半子。
连输三局,都是先手,都被让三子,而且都还只输半子。急躁过后,韬世反而慢慢地冷静下来,他开始意识到庆霖的棋力之强仅凭一腔戾气就想扳下一城无疑是天方夜谭,这三局不仅每一次落子都在庆霖的算计中,甚至连最终只输半子的结果似乎都在她的盘算之下。
冷静之后,韬世不再一味掠地攻城,而是开始控制节奏,进退有度。一局下来,还是只输半子,但庆霖落子的间隔稍稍比前三局长了些。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局,韬世仍旧执黑先行,但庆霖提出只让二子。结果毫无意外,韬世仍旧只输半子。如此你来我往,一下便是三个时辰,直到最后一局,韬世已能在不让子的情况下输半子了。
等韬世反应过来,已是子时将过,未吃晚饭的他饥肠辘辘。侍女早已在麒麟阁中收拾了一方单独的院落,庆霖吩咐了小厨房送些热食过去,便也回房休息了。
下了一晚上的棋,韬世此时脑中仍是方才棋盘之上的周旋厮杀,直到回房,胡乱吃了碗热汤面,梳洗一番之后,才想起今晚面见庆霖的原本目的,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