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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明月照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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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恶夫妇恣意逞手段苦婆孙无奈遭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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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完一场雪,金陵城格外寒冷。恰逢这日元宵刚过,晨间雾浓霜滑,一时街面上少有人行走。此时城北一处极寻常的小院子门口,蹒跚行来个小小女童,形容纤瘦,穿着身破旧的袄儿,手上吃力拎着大半桶水,将将行到院门口,便见对街门首里出来个妇人,提着个菜篮子正拔脚向外走,见了女童便笑道:“我还道是谁这样早,原来是素影,真是好勤快的丫头。我每常说这霍老爹两口儿前生不修,糊涂过继来那样的混账儿子媳妇,真是白遭了许多的罪,临到头好歹养下你这么个孙女,才算享着点福。”那妇人自顾自唠叨了几句,那女童唤了声刘婶子,也不多话,只管看着她笑。刘婶子便拍了下腿叹道:“你在那家里能得着甚么好处,真是白瞎了这门个模样。那起子杀头的,做下来没天理的事体,也不知道几时才有报应哩。”说话间便掩了院门自去买菜了,一边走嘴里一边还咕哝个不住。被唤素影的女童与这妇人同个巷子住了两年有余,知道她虽言语粗些,实是个热心爽快的人,见她去得远了,便抿着笑推门进了自家住的院子,先径去厨房将水倾入缸内,又将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握在灶火前,好容易暖过来,才转身进了偏屋里。

  这屋子原是家里堆杂物的所在,又小又窄,连个透气的窗孔也没有。如今靠里墙搁着个木板床,另有一张旧桌子并几张破烂竹凳,一看便是个清贫到底的样子。因天色不好,屋内又没得油灯,只有床前一个半破的炭盆里透出一星半点的红光,倒越发显出黑黢黢的阴冷来。素影听得床上没甚动静,便蹑脚进去,先走到墙角一个竹篓子跟前,探头往内一打眼,只有零星几个芋头,又拉过悬在梁下的篮子去看,里面一个打满补丁的粗布袋子,只剩小手握得住的一把糙米,眼见得只够一日的嚼谷,不免心烦意乱起来。这时床上缠绵咳了好几声,却是祖母付老太醒了,素影忙去厨下端来一碗温水,半扶着让她喝了几口,方才止了咳嗽。付老太缓过来道:“你可是又早早儿的跑出去打水了?这样冷的天,你又穿得单薄,冻病了可怎么得了。”素影接过碗,笑着摇头道:“阿婆莫担心,我不冷。”付老太听了不由握了她的手抹泪道:“这样好的孩子,是我们造业了。”素影知道她的心病,只是也不知道怎么相劝,只好低头不语。

  祖孙两个正各想着心事,就听见屋外传来喝骂声。付老太吓得身子一抖,素影也不免皱起眉叹气,待听得那声音催骂得急了,一时也不敢耽误,只得起身走了出去。只见一个身穿桃红绣花厚棉褙子的胖妇人斜倚在正房门口,乃是付老太过继来的儿媳妇,街坊乡邻当了面称她一声海娘子,背后谁不骂她一句海大虫的,此时一边拿右脚跐了门槛,正伸起两手挽头发,那十个粗短手指上戴着一溜三四个金银戒指,腕上还箍着一对老银福寿花卉纹的宽镯子,明晃晃好不刺眼。

  那海氏一见素影便撅了两片抹得绯红的香肠嘴狠骂道:“怪道一起身就不见你的影儿,你这小蹄子还在屋里挺尸呢。”素影也不作声,只管低着头钻进了厨房。那海氏还只管乱骂,付老太只得出来扶了门颤巍巍劝道:“她哪里就躲懒了,天还不亮就出去打水,这才刚回来。因要端水与我润嗓子,方在屋里耽搁了一会子,原是我的不是。你且莫要骂她了。”那海氏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回回出去打水都要半日,这光景做些什么不成,误了老娘的事且仔细小贱人的皮。”又睨了付老太一眼道:“婆母成日里在家吃享现成的,一丝儿事体全不用操心,哪里想得到我们的苦处呢。这家里又没有个金山银山的,打我们过继来,真是一个银子脚都不曾见到,又要操持这几口人的嚼用,我恨不得一个大子儿掰成八瓣花用,头发都要愁白了。就这样还有人说我们不孝,也不知道是哪个烂到嗓子眼的在人前胡说八道,叫老娘逮住了看不把她的嘴给撕了。”

  素影在厨下听着海氏这一番指桑骂槐,便知道刚才对门刘婶子的话叫她给听见了。这也难怪,时下这小家小户的本就不甚隔音,那刘婶子又天然生成个扩音器一般的嗓门,只是可怜自己和付老太,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砸得她两个避无可避。这海氏向来是恶毒不饶人的脾性,若换做是别人说她不是,只怕她早就掀了门出去跳脚对骂了,只因这刘婶子家的男人和两个儿子都是漕运上帮工的,虽没甚大财势,到底沾着点官字,又带契着一帮子精壮弟兄,这恶婆娘是个欺软怕硬的,哪里敢去撕扯,只好捏着家里这两只软柿子撒火出气。

  那海氏嘴里还只管骂个不休,素影偷觑了两眼,只见付老太面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嘴上只管哆嗦,一句囫囵话儿都说不出口,眼见要厥过去的模样,免不得又好气又好笑。说起来这付老太和她先走了的男人真是挑不出理的一对老好人,又勤俭又实诚,吃亏就在太软懦了些。先时他夫妻两口打点个小小的杂货铺儿,辛苦攒下了一点家私,又生养了个好伶俐的男孩儿,谁见了不赞一声的。谁知那孩儿养到七八岁时,因跟人上树掏鸟,不知怎么跌下来,说没就没了,怄得做爹妈的当日几乎没死过去。前几年为着身后的一点香火要寻个螟蛉子,族里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个叫霍投的,听着风声便跟浑家海氏径直找上门来。初时扮得好老实的模样,一盆火似的上赶着孝敬,哄得老两口以为晚景有靠了,极是真心相待,不消得一二年,辛苦攒下的财物就叫哄骗一空。霍投和海氏见再挤不出油水,到此时方显出原形来,居然是一对五毒俱全的公母,吃喝嫖赌也就罢了,竟做起了拐人卖人的勾当。

  话说素影当日叫蒙了嘴拐出京,为了自保只得扮乖,那霍投哪里想到三四岁的孩儿还会妆样,到家后直说要好生养着,过个几年也好拿她讨二三百两银子花用。霍老爹和付老太哪里见过这些,吓个半死,没奈何只得充作孙女养在自己的房内。后来霍投两口儿又作出几样腌臜事体,况且每日在家不是摔摔打打就是指天骂地,霍老爹此时虽后悔不迭,只是天生个绵软性子,如同羊入了虎口,也没甚好法子出脱,惊惧之下只得先蹬了腿去寻阎王爷申冤告状,留下个哭哭啼啼的付老太,在人家眼内哪里算得上一碟菜,这年余被摆布搓揉得不成个样子,时常还得素影与她相互担待些。

  旧事少提。当下素影见付老太实在撑不住这样闹法,只得出来立在海氏跟前乖巧道:“奶奶宽厚,容我在家闲吃白饭,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敢偷懒生事。奶奶莫要生气,倘若气坏了身子就是我的罪过了。”一面说心里暗暗吐槽,算起来这个身子上年秋日间方过了整六岁,如今家里的粗笨活计倒磕磕绊绊地做了一大半,这丑婆娘还不知足,果然拐子都不是人。只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付老太又卧病需得人看顾,说不得只好低眉顺目方为上策。于是又笑道:“奶奶今日的衣服真好看,趁得奶奶跟桃花骨朵儿一般,待大爷回来必定欢喜。”一时把了好些话来奉承。她年纪又小,童言娇软,便是海氏素来刻薄,也教她哄得花枝乱颤,笑地一张油泼大嘴直合不拢。

  素影见她已熄了那股无名火,忙先紧着扶了付老太进屋,回转身出来又道:“大爷数日未归,奶奶今儿可是要大显身手?”海氏方才直起身子向厨房去了,一行走口里还不住冷笑道:“大清早就叫你们两个搅家精闹了一场,白耽搁了我这些时间,真不知道哪世里来的冤孽。”她向来使得好精深功夫,最会翻云覆雨颠倒黑白,素影无法,只能低着眉眼生受了。一时到了灶下,海氏先将昨日剩下的一点粥菜热来自用了,也不管素影婆孙两个都还饿着肚子。过后自然又是要洗肉择菜,将素影使唤个团团转,海氏只站在灶台前,做得火热。至午间饭食都得了,海氏先夹了碗肉菜吃用,却将剩下的都温在了竹屉笼里,素影蹲在地上摆弄灶火,这些向来就没有她和付老太的例,她也不去想,只等着将几个芋头在灶灰里煨软了,又将一点糙米煮了一小锅稀粥,觑空拿去付老太房里与她一起吃过。中间少不得又挨了海氏一通骂,直道浪费了她的柴火。等到残日落尽,油灯点上,此时付老太已熬不住先自睡了,方才听得院门作响,却是霍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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