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回享天伦乐尝香梅汤赏繁华欣见爽利人
却说明月那日因吃了那甜汤,倒是想起一样方子来,左右无事,正好也风雅一回,遂披了大毛衣裳就往小厨房去了。碧笙忙得丢不开手,一叠声唤了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个叫霜苒,一个名露葵,一左一右跟了明月去才放心。也不知道她鼓捣些甚么,一时无暇理论,且不在话下。
又是几日光景,郗夫人因忙得好些了,这日午间恰逢甄子逸不欲出门,便唤了明月一同用饭。夫妻两个近来不曾得空细问女儿起居,正拉了明月连问冷不冷,下人服侍得可尽心等语。明月笑眯眯道:“池雨、晚晴两位姐姐哪日里不来问个三五次,况且碧笙和妈妈们都是娘身边出来的,行事自不必说,我那里万事都是妥帖的,请爹娘只管放心。”郗夫人两个听完既赞她乖巧省心,又怜她懂事太过。说话间晚晴带小丫头从小厨房提了饭回来。郗夫人深受其父之教诲,素来不爱铺排,虽她天分奇高,诸事一点就通,每常叫人不意其长于山野,倒以为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出身,然则私底下却率性超脱,并不为外物所困。可巧又遇上个真名士风范的甄子逸,二人不单行事随性而至,日常用饭也只爱新鲜二字,并不一味追求珍奇名贵,若是合了口味,一饭一汤也可,几碟小菜亦可。明月这些日子的份例算来倒比他两个要多,却是单给她加补之意。
此时摆上来的也不过六七个碗碟,甄子逸见皆是鲜爽可口的菜色,只是中间一个汤碗,拿盖子遮得严实,隐隐有清香传来,便好奇道:“这个是什么?”郗夫人便拿眼去看底下人,池雨站在明月身边笑道:“这个是姑娘的主意,说是老爷太太连日操劳,拿这个开开胃口,若用得好,就是她孝心虔了。我们都说好巧的心思呢。”待人上来揭了盖子,一时间满屋俱是幽淡的梅花香气。明月亲盛了汤奉于爹娘,二人见碗内几个豆大的团子,皆是梅花形制的,或是含苞或是盛放,品种姿态各异,吃到嘴里只觉饱满弹牙,再喝一口汤,更是满口余香,竟如置身松海梅林一般。
子逸直赞好汤,一时又用了两碗,郗夫人喜得拉了明月道:“好孩子,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明月暗道:“便宜娘在上,岂不闻后世有拿来主义一说。我哪里有那个本事,不过是借了曹公的稿再润色几笔罢了。”叫郗夫人又搂住夸了一番,倒惭愧了起来,只好拿手握住两腮佯羞道:“娘好没意思,明着是夸我,实则不过拐着弯的赞自己,这才几日工夫,怎么就调/教得这样伶俐了,果然名师出高徒呢。”郗夫人拿帕子捂了嘴,笑得前仰后合,子逸也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自然你娘是天下第一巧,你只好屈居第二了。”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郗夫人一高兴,便多添了半碗饭,甄子逸见爱妻欢喜,自己更觉欢喜。他两个在家时并不如何谨守食不言那一套,一时其乐融融用了饭,明月倚在郗夫人怀里,跟她背做汤的方子,不过是个巧字。那印面的模子足刻了二三十样梅花,都只有豆子大小,合面时需拿梅花泡了泉水,用巾子拧出汁来,再一个却是多亏了文嫂子渍的好梅卤子。汤底也需得多添松针松子等物熬了鸡架取其鲜香,连烧的柴也是梅枝。郗夫人听罢不由揉了明月笑道:“这样刁钻,却不是难为你,竟是难为厨房里的人了。”明月小脸飞霞,扭着身子不依道:“就只难为了文大娘,没烦着别人。”惹得众人又笑起来。
碧笙见主母兴头,也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么。花瓣是姑娘自己去采的,天不亮就去了,说是不能见露水,出来的味儿才好。泉水也是姑娘拿了罐子去汲的,为着心诚,统没让我们沾手。”郗夫人听了忙收了笑容,心疼不迭道:“可冻着了不曾?傻孩子,有什么叫她们去做便是,况且又何必非要大晚上去采花儿呢,若是你冻病了可怎么好。”明月忙伸出一双小手让她看:“我带了手炉,穿了好厚的衣裳,行动间还嫌热呢,哪里就冷着我了,娘只管瞧,一点都没有冻着,快别担心了。”甄子逸和郗夫人见她如此有孝心,更疼她到了十分。
明月因见气氛正好,便撒娇道:“好几日没见英莲妹妹,也不知伯父伯母的病怎么样了,我还答应了要给她买好吃的,再不去,她又该跟我哭,怪我骗人了。”原来英莲自归了家,每日里也不憨顽,只管守着父母,奉汤奉药,伺候得似模似样。封氏见了,也知她是遭了此番变故就懂事起来,又听小丫头说她晚上还发噩梦,哭嚷间只乱喊爹娘,时而还咕哝着要姐姐,何尝不心疼得紧。有心遣人去请郗夫人带了明月来,一则怕她刚回来事杂繁乱,不好去叨扰,再则甄士隐病得刚能起身,多走几步便喘个不住,她自己虽好些,略强撑着理一会子家事也就身困体乏,只怕慢待了贵客,方罢了。如此几日过去,英莲见没有姐姐音信,愈发闷闷不乐起来。封氏见了,不免又心疼得紧,昨日已使人送了信来相请,只是郗夫人理事未完,明月少不得耐着性儿等了一日,如今见他们闲了,恨不能立时就飞去英莲身边。
当下郗夫人搂了她到怀里,哪里还肯说一个不字,扭了头冲甄子逸道:“且让皎皎先睡会子,你快打发人备轿子去。”又让池雨去取药材装盒,乃是人参鹿茸阿胶这几样难得的。子逸领了妻命笑着出去了,郗夫人也不让明月回润香阁,携了她同在自己房内睡了,大半个时辰后方起,待收拾毕便一同上了轿径往城西最热闹繁华不过的阊门处来。
明月随郗夫人同在轿中,一路穿巷过桥,行得两刻钟后渐觉人声鼎沸起来。甄子逸骑着马在窗旁低声笑道:“这边街市倒还有些可看之处,皎皎隔了纱帘只管瞧去。”明月巴不得这一声,立时倚在窗边向外张望,只见街面开阔平整,间有水道星罗密布,人烟船只川流不息,来往行人不论锦袍布衣,俱步态从容、行止有度。大街两旁商肆林立,皆起的两层高楼,雕栋画梁的,比京中另有一番太平繁盛景象。郗夫人也凑在她身边,一边指了各处商行给她看,只见布店、钱庄、粮油行、药铺、洋货店、绸庄、古董珍玩、金银首饰、酒楼戏园应有尽有。越往前走越是阜盛。
一时停了轿,几个丫头围上来掀了轿帘,扶了二人下轿,明月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一间绸缎庄子,早有掌柜模样的人在店门前候着,一行人进去,足呆了小半个时辰,郗夫人将那新鲜别致的各色绸缎拣了十几匹方罢,言谈间明月才知道这铺子原是府里的本钱。
出了绸缎庄子,前行百十步,又进了一间金玉珠宝店,管事的却是个青年妇人,仪容不俗,行动间十分爽利泼辣,明月正暗道是位难得的女强人,便见这位娘子上来笑道:“我的好太太,我日思夜想,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要再这么着一年见不了两回,赶明儿你去哪儿,就把我也带在身边罢。”明月心下纳罕,拿了眼去觑郗夫人,只见她粉面带笑,拉住那妇人的手道:“上两个月你来金陵时见的是谁?谁请你去吃鸭子宴的?说起来哪一年你不往我那里跑个几回,我看你不是想着我,倒是想着金陵城那满街的吃食呢。”众人都笑起来,那妇人的笑声格外爽朗些。因见着明月乖巧立在郗夫人身旁,这妇人早听了些风声,便知是甄府里的新姑娘,一旋身就到了明月身旁,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好一番,方赞道:“生得这样好,我这样巧的嘴,都不知道该怎么夸才好了。看这满身的气派,跟太太竟像一个画稿子印下来的。”引得郗夫人只管拿手点着她笑她皮厚。明月不知怎么称呼她,正有些迟疑,就听郗夫人笑道:“她原是我身边的旧人,你叫她红姨便是。”明月便知此人以前也是池雨晚晴一流的大丫头,想是到了年纪出来做了大掌柜,不是一般的家下人,忙含笑应了,重新见礼。
红娘子拉着明月说了几句话,益发喜爱非常,只管携了她,一面请众人上二楼宽坐,又遣了人去取了几盘子首饰来,一时间金光明灿,满眼珠辉。郗夫人拿手指随意拨弄道:“我不用看了,且让皎皎慢慢挑去。”明月见二人似有话要说,便点头应了,在一旁只管向盘子内看,只见都是成色极好的多宝首饰,簪环耳佩样样齐全,有鸽子蛋大小的红蓝宝石,也有西洋商人贩来的金刚石猫眼儿石。明月如今也算见了些世面,并不如何看重这些,单挑那些新巧别致的。也不知她们作何闲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