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回耦居无猜手足情深交洽无嫌上行下效
却说那林如海当日承恩守制,只得三个月的假,期满复又回了京城,虽舍不下家小,只是一双儿女稚弱,不敢舟车劳顿,只得依依别过。明月巴不得如此,平日得了机会便去寻黛玉顽耍,也时常借故接了黛玉来家,相处日久,品其言行,心内更觉得爱不过来。因黛玉父族人丁凋敝,至她这一辈并无同龄的姊妹,常走动的人家纵是有差不多的女孩儿,也多顾虑她性子娇气,再者胎里带出的那一种不足,不敢大笑大闹,小孩子家家未免嫌无趣了些。黛玉虽小,天生却极敏感自尊,并不愿去俯就,因此并不肯多走动,只在家里由丫头陪着。谁知突然来了这样两个姐姐,品貌出众自不必说,大些的宽和有趣,小些的娇憨可爱,又皆视她如亲妹,因此也待她们极亲密友爱起来。
因黛玉于读书识字上天赋奇高,认字愈多,引得明月和英莲也格外用心起来,郗夫人见状,便托了故旧请来一位姓李的教习嫲嫲,原是皇太后身边的旧人,可巧告老刚放出来的。自这位李嫲嫲来家,明月姊妹每日上午跟着读书认字,下午学那一干礼仪规矩,因此这一年间初有小成,只是英莲爱工诗赋,明月更喜杂史,两人各擅胜场。封氏闲来还要教她两个针指,英莲禀赋灵巧,一学就会,明月却不通这个,常扎了满手的针眼,郗夫人见过笑叹了两回,只不让她再费神学了。可喜黛玉因吃了褚先生的药,喘咳之症见好,闲时也常抱来一处读书作伴。明月认字多了,也不知在从哪里古书里淘来几样膳食方子,请名医看了都惊赞的,因方子上要川贝,子逸托了在蜀地任职的故旧找了上用的来,随方子一并送去林家。黛玉用了年余,只觉得身子一日强似一日,连药也吃得少了,众人皆欢喜非常。
当下且说回甄家。士隐与那跛足道人别后,自觉隐忧俱消,便要带了妻女回仁清巷去住,子逸道:“咱们兄弟别多聚少,如今好容易在一处,兄长何必急着回去。若是哪里住得不顺心,只管说与我听,或者伺候的人有不到的地方,只消教训就是。弟如今高堂俱已不在,亲长只剩哥哥一人,若又要别府另居,岂不剩下我孤零零的,又有何趣?”说罢吁叹不止。士隐和善惯了的人,哪里受得这个,不免踯躅起来。那里郗夫人也对封氏道:“可是有家下人作怪的?若有,嫂嫂不必顾虑我们,只管说出来便是。何必就要走?我常说自己好福气,这样和善的兄嫂,天下再难找的,妯娌间每常有商有量的,从不曾红脸儿。再者我们到底年青些,倘或有不知道的地方,总要兄嫂在身边时常教诲才好,还请嫂嫂怜惜我们,且住下罢。何况盈盈如今每日还要上学,若住回去,路上岂不折腾?”那封氏是个知礼省心的性子,知道这夫家的弟弟弟媳不是俗品,因此凡事由他们做主,自己乐得万事不理,只专心管着明月姊妹的衣食,无事就与文嫂子在一处商议膳饮方子,颇觉自在,连明月和明芝都跟着学了好些新鲜花样。何况此时一听女儿上学之事,那心里哪里还想着夫君,由不得就点了头。明芝这里更是不愿走的,她白日里跟着姐姐在一处读书,又常有黛玉来作伴,或是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或是针凿刺绣、猜枚斗草,镇日里无忧无虑。因郗夫人与一般深宅妇人不同,并不如何拘禁她们,反倒常带了她们出去,姑苏城内外举凡名秀的所在皆游过的,若是平日里要出门时,只要知会过父母亲长,身边多多的带了人,再没有不让去的,因此心满意足,哪里肯走。士隐无法,只得依了众人,依旧住下。
又过了两日,贾敏忽打发人来请郗夫人去说话,多半日方才回来。明月这几日功夫不见黛玉,心内牵挂,因此下了学忙至郗夫人房中,先就看见服侍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便知屋里多半正说体己话儿,正踌躇着待过会子再来,谁知丫头们见了都迎上来笑道:“姑娘来了。太太猜得再不错,说你下学了必定要来问林妹妹的,嘱咐你来了只管进去,还有话儿要问你呢。”那边早有小丫头朝里禀了一声,一边掀开竹帘让她。明月进了房去,原来子逸与郗夫人两个正在里间内低声说话,见她来了,都笑着让她过去。郗夫人将女儿拉至怀里,将她头脸摩挲一番,问了几句白日里上课的情形,明月都答了,一时搂着郗夫人的臂膀问她敏舅妈可好,黛玉和双璧可好。忽见子逸含笑打量自己,也不说话,倒看得她心里奇怪,便问道:“爹爹为何这样看我?”子逸笑道:“前儿那道士的话,我原还半信半疑的,今日方信全了,原来我家竟真有这么个小福星,能□□降福,逢凶化吉的。”明月听他说得没头没尾,愈发纳罕,因此扳了郗夫人的脖子撒娇道:“爹爹说话我听不懂,娘快说与我听。”
原来明芝前儿新做了几样针线活,特特挑了两样送与了黛玉,写的彩笺上便换了如今的名字。贾敏听黛玉说起,不免多问了一句,送礼去的婆子便说有个云游的跛足道人,神出鬼没不似凡人的,因他说英莲的名儿不好,虽大家将信将疑的,到底另换了放心云云。谁知贾敏听了,登时触动了一桩心事,忙打发人来请郗夫人过去,告诉了她一件异事。原来前几日不知哪里来了个赖头和尚,站在门口直嚷着要化黛玉出家,说若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贾敏听人来回此事,以为是那起坑蒙拐骗的,也不耐烦听,只说不理也就完了。谁料那和尚见无人理他,也不离去,又说若要保玉儿平安了此一生,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这一回虽不见高声,便是她在深宅之中竟也听得清楚,问身边的丫头,都说听得分明,连往日犯病的情形也不错一分。又听门上的人说,本来要撵那和尚走的,谁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家下人通近不了身。贾敏见他不似个没来历的,不好得罪很了,便让人去回他话,说黛玉如今见好了,谁知那和尚不信,说是哄他,再不能这样的,又说要见黛玉一面,贾敏思忖过后,便应了。谁知这和尚见了黛玉,又惊又叹,且说且笑,好不疯癫古怪。一时又要见双璧,贾敏也允了,见了之后嘴里叽里咕弄,又说了一车的疯话,跟着的人也听不明白,只记得说原来真有贵人相助,要保他两个一世无忧。问他贵人是谁,他也不说,只念了四句诗便走了。
明月听了忙问是哪四句,郗夫人因念道:“一轮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光照花林春,天人清且安。”明月听了不由怔住了。子逸在一旁道:“你娘听她说的日子,正是咱们遇见那道人的日子,若说是凑巧,未免也巧得太过了。我与你娘历年间在外踏山看水,游览颇广,那起装神弄鬼的见了不知凡几,却也正经见过两三件奇人异事,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非人眼可勘破,因此你娘亲虽一贯不信这些个,却不是不信天道,乃是不愿理会那些旁门左道的。如今依我们看来,这一僧一道只怕真是高僧仙佛一流,不可等闲视之。何况这诗里正合了你的名字,因想起那日你说的梦境,想必此事还应在你身上。你娘因怕真泄了天机,使你有所果报,因此只囫囵劝了几句,也不敢多说,还要回来同你拿个主意才是。”明月听了心下不免又喜又愧,一喜那和尚道士皆不似那不通情理的,若真要丢开手去,她这里再仔细些,说不得黛玉乃至书中的几个好女儿至此便要改了结局;二喜他夫妻果然不是那古板道学的,又如此真心疼爱自己。愧的是自己藏了一肚子心事,只前儿略将明芝的前世说了说,事关黛玉双璧乃至林家的事一概不敢提,就怕父母疑心,如今看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因此扑在郗夫人怀内揉搓一回,方靠着她肩膀,将原书里林家与贾家的事都细说了一回。
当下子逸夫妻听了如同焦雷在耳,若要说此话荒诞,虽非亲生女儿,养在膝下这几年,早已熟知她秉赋,不是那样轻浮胡吣的脾性。何况她这样的年纪,之前被拐子拘在金陵,后来又来了姑苏,哪里知道京中那许多人物秘闻,若说是与黛玉交好,从她那里听来的,只是这里面许多事牵涉极广,也并非几岁的小女孩儿明白的,偏又说得这样真切,如何叫人不信。再者说,这里面有些人事瓜葛,明月毕竟是书里看来的,反倒不知其底细,只是子逸状似闲云野鹤,暗地里却格外留神那些王侯藩镇的私隐,听了她这番故事,更是品出几分滋味,越发信得真了,因此不独听得仔细,每逢关隘处还要问上几句。明月素日里留心,早猜着几分,疑他另外领着钦点的职事,因此不免添油加醋,将书里写得模糊的几处都描补了一回。他嫡亲三口人直说到上灯时分,那晚饭都重新热过几遭了,方说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