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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明月照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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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回异世人互剖机锋曲比翼鸟同舒逸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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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说到那跛足道人先见了士隐父女,已是惊极,又见子逸夫妻,更是大呼奇哉,谁知转眼看见明月立在街沿,众人还不及提防,他已一步便移自跟前,将明月看了个仔细,正拍掌大笑道:“原来如此。甚妙!甚妙!”因问她道:“你这样人物,管他们作甚,自己乐得逍遥自在便罢了。他们皆有各人的定数,你岂能都看顾过来的?”明月也不回答,对他颔首道:“你先时唱的可是好了歌?我虽不才,也曾听过一支曲子,恰好与你这歌儿做个注解。”道人笑着说了请解二字。明月垂目漫声道:“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谁曾黄梁一觉,把数十年兴亡看饱。”道人叹道:“你既然尽知,又何必多事。”明月含笑道:“都知道富贵荣华乃过眼云烟,人间百年不过浮生一梦,万事到头也是个空,可那又如何?蝼蚁尚且偷生呢,人为天地万物生成的灵气,既然立身于世,焉能不尽情尽兴过一遭,方不负托了这肉身一回。依你们说,都知道人固有一死,干脆就拿绳子把自己勒死了岂不省事?家业反正都有散尽的一日,那还考甚么功名作甚么买卖,去偷去抢,混得一日是一日,岂不便宜?身后迟早都要出不肖的子孙,那都剃了头发做和尚姑子去,还讲甚么孝悌伦常?叫几个无辜女子受些磨折便叫度脱,真是荒谬至极!我即无意间来了,便是天意要叫我管一管的,若你们恣意要阻拦,说不得拼却此身而已。”

  当下明月言辞铿锵,心内却难免有些忐忑,不知惹恼这等神仙会如何,谁知那道人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大笑道:“罢罢罢,既有你在此,想必天道轮转,该当那些冤家别寻历炼的法子。不过既向此间来,沾了尘缘,各自的因果各自领受罢。这段公案该如何了解,我们便旁观,自不会再插手了。”明月听了好不惊喜,忙上来拜谢,道人摆摆手,又指着明月对甄士隐笑道:“你女儿原是个应怜的,谁知竟生出这样的造化。有她再,何须多虑。”明月忽想起黛玉的还泪之症,还要追问破解的法子,谁知那道人将袖子一甩,已大笑着飘摇而去。

  却说这里众人暗自奇怪,明明见他二人说话,偏听不见说的是何内容,惟甄士隐父女并子逸夫妻听见了。英莲年小经事少些,听得似懂非懂,士隐几个皆是宿慧善悟之人,见这道人似有缩地之术,瞬息间就没了踪迹,心知不是一般招摇撞骗之流,定是个有仙法的,又听明月那些说话,更惊疑她的身世来历。明月与士隐等走至一个僻静处,方将肚内早准备好的一番说辞道来,道自己自两三岁后每常夜梦,总有好几个女孩子,都是世间罕见的品格,只是命都不好,后又梦见一个天仙宝境一般的去处,听一个自称警幻仙姑者说话,方知道是要叫她们到尘世间历劫修行的,又将那十二钗正副册上的判词并枉凝眉等曲子捡几个说了,郗夫人等听了皆叹果然是天机仙曲,亦知不是小孩儿家能编造掰扯的。

  士隐因问道:“依那道士所说,英莲原该走丢了便寻不回来的,我们家还要走水,毁家损业的,不知你梦中可有这一出?”明月点头道:“乃是受葫芦庙的牵连,因此我送英莲家来,想了一个法子。”便向父母并伯父下拜请罪道:“先在拐子处见了英莲,与梦中之人映照,初时还以为事有凑巧,及至随她家来,果真有个葫芦庙,且家里人的样子皆与梦里的景儿对上了,只是不敢说出来,怕你们说我小孩子被魇住了,不肯信我是小,误了事便真是我的罪过了。”便将如何拿水银镜去晃那小沙弥的眼睛,使他失手倾了油锅,因此着火之事说得明白,因怕牵连别人,特守在那里,一经起火便嚷了出来,幸未铸成大祸,又给众人都提了醒儿,只是不曾据实相告诸位亲长,心内惭愧。士隐叹道:“哪里说来。你皆是为了我们家,费了这许多心力,却叫你心里不得自在。好侄女,你救我一家子性命,我竟无以为报。”明月慌忙道:“因送妹妹回来,叫我有了这样好的爹娘亲人,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处。何况伯父婶娘素日里疼我,与妹妹也没有两样的,明月已是得了好大的福报,伯父快别这样说了。”士隐是个最心善之人,又叹那小沙弥无辜受累。明月忙道:“好让伯父知道,那个小沙弥并非无辜之人。”又将那小沙弥如何改行做了门子,挑唆贾雨村乱判案子,使英莲抱屈等事说来。因怕士隐与英莲心内郁结难过,并不将薛家之事细说,只说有家豪富喜爱英莲品貌,与人抢买,因此打死人命云云。子逸等知道她素日行事稳重,因此也不追问,只是不齿道:“真真这个贾雨村,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哥哥错识他了。”士隐郁郁叹气不提。

  郗夫人搂了明月在怀里,问她:“你可梦见我与你父亲?”明月摇头道:“想来爹娘原是另一本传奇了,实不曾梦到过。”子逸道:“那道人说我们去岁原该回归墟,想来若非你带英莲寻来,我夫妻二人早备好要出海的,竟是要葬身汪洋的意思,如今还能这般其乐融融,爹娘都承你的情。那些神仙论甚么应劫历炼,只说入世便是受苦受难,就该俯首认命、无知无为,我却道人活一世,虽百年于天地不啻蜉蝣于山河,沧海之一粟矣,只是既走了这一程,便该存其性、养其心,耳听江风以为声,目遇山月而成色,享物与我之无尽藏也,方不负为人一遭。若更甚者,禀天地之钟灵毓秀而生,参赞化育、建明义理,垂德苍生、利泽生民,便是存身不过数十载,也直可与山川日月同辉。”明月听罢先忙道不敢,又推崇父亲这番话极有道理。士隐也转忧为喜道:“果然还是你素日心性最舒阔,为兄受教了。”

  郗夫人也点头道:“好孩儿,我听了你与那道人的话,也有个注解法。”一边摩挲明月额发,一边慢慢吟来:“春风枝上华灼灼,春风日日吹华落。人生切莫恋悲欢,朱颜却被悲欢烁。悲欢未尽年命尽,罢却悲欢两寂寞。惟余夜月流清晖,华间叶底空扉扉。君不见,村前垂髫儿,倏忽为人父;君不见,桥畔青蛾女,终作东家姥。又不见华堂列绮筵,清歌妙醉舞,须臾烛尽乐无声,寂寂寥寥何所睹。人生亦如斯,一往无古今。白日不肯住,红颜渐成土。短歌行,声最苦。”她念得并不作悲,明月却听得泪下,不知她如何有这样的幽思。郗夫人见她如此,叹道:“我少时丧母、后又丧父,当时唯一的亲妹也先我而去,凉夜悲泣,怆然有感,因作了这短歌行。若这么看,皆是不如意事,活着何其艰难。只是人生如月之阴晴圆缺,有散亦有聚,有悲就有欢。你父亲待我十数年如一日,并不因无嗣便移情,我因先父的余荫,上得圣君庇佑,下有诸多师兄弟姊妹爱护,自家兄弟妯娌也极亲爱,又兼衣食无忧,却比好多世人都容易,如今又有了你,竟是再没有可求的了。这样算来,竟是我占便宜的多。你和英莲向日随我去仁济院与育婴堂送银钱施衣米,便知世道贫富悬殊,有那极艰难处,也不过容人挣扎求生罢了,纵如此也不见他们寻死觅活的,那个二丫不是还偷偷做了彩线手绳儿送与你姐妹,你还说她淳朴感恩的,她那样境遇都能如此,何况你我。因此娘见你不曾有那些颓丧厌世的念头,心里很是欢喜。”

  明月心内实在爱她宽仁豁达,将头脸抵在她肩上蹭得几蹭,哽咽道:“爹娘教导,我都明白了。”那里英莲也来把住郗夫人另一臂道:“婶娘说的,我也明白了。”又来拉明月的手道:“爹爹说是姐姐替我改了命,我原该好好谢过姐姐。叫我说,我的就是姐姐的,姐姐的也从来不曾短了我,我和姐姐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谢来谢去好不见外,我只心里记住,还跟以前一样待姐姐就是了,姐姐说的话,我再没有不依的。”众人叫她逗笑了,都说很该这样,她姊妹两个拉着手儿,比以前还更亲香不提。

  因疯道人之事惊世骇俗,怕惹来非议,因此甄家除了至亲的几人知晓内情,余者家下伺候的人不过嘀咕一回也就罢了。士隐终归将道人的话放在心上,几个人仔细议过,将英莲的名儿改了,一则从了明月的序,二则还要应着她的生日,因此就叫明芝,也另取个小名儿就叫盈盈。英莲好不欢喜道:“我常说姐姐的名儿好听,如今我也一般有这样的名字了,谁听了都知道我们两个是亲姊妹呢。”从此便弃了旧名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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