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責任
嚴歡看著他把銀子放在方格之上,聰明絕頂的少年一下子明白過來:“就知道你仍然是當年的你。”
“別多想,下注跟回去是兩碼事。”
“哥,”與嚴燁生得相似的眸子凝視眼前兄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無比篤定:“霜姐姐不願見到現在的你。”
“別說了。從前是我傻,竟會相信夏候家的人。”
“霜姐姐喜歡那個為國爭光的大英雄。”
“從虎符交出去的那一刻,我就沒打算回去。”嚴燁轉身,嚴歡跟了上去:“咱們嚴家世代鎮守邊境,為的是甚麼?歡兒雖不曾與父親說過話,可歡兒知道,父親的心仍然牽掛著慶國,歡兒知道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慶國的世仇踐踏著咱們國土。”
嚴燁也不理嚴歡,少年依然緊追其後:“陛下是你最好的朋友,即便是出賣你,他也是逼不得已,你離開軍營後,為何每每走過皇榜也遲遲不走?你若放下大慶,為何又要從百姓口中打探國勢?”
曾經中箭的胸口一痛,早已癒合的傷痕過了三年仍會隱隱作痛,嚴燁撫著刺痛的胸膛,五指緩緩抓緊襟前衣衫,沙啞道:“可我仍放不下她…”
少年忽然停下來,見兄長惆悵走遠…
沒想到,阻礙他披上鐵甲的,卻是當年的一箭,當年的傷疤,還有當年的傷心欲絕。
嚴歡記得,三年前,他們離開嚴家軍後,嚴樺去了一趟月老廟。
那時候的嚴燁獨自站在老樹下久久不語,嚴歡還記得小時候曾向兄長撒嬌賴皮,要嚴燁向月老求了一條紅繩。
至於那條紅繩去哪了,嚴歡也不知曉,只知道,兄長身上的那束如意結雖然醜陋,卻分外顯眼。
微風微吹,嚴歡擦擦進了沙子的眼睛,鼻子一酸:如果,霜姐姐還在,那該有多好啊…
回到家,嚴歡打開了唐百木留下的東西,圓眼一怔:“哥!你看!”
瑜州。
城外。
冷戚戚直接把龐統綁起來,再用大大的饅頭塞住龐滿嘴巴。
在旁的小兵皆知,冷戚戚此舉雖然大快人心,可心裏還是有所顧慮:“冷軍爺,朝廷若是怪罪下來…”
滿腔怒火的憨態男子頃刻發狠:“我一力承擔!”
“好一個有擔當的軍師。”
眾人回頭,見一人步入軍營。
那人生得風雅出塵,眉宇間卓越睿智。
冷戚戚朝那副熟悉的容顏一笑。
在場的士兵見到三年來從不露面的男子,心中不由得欣喜若狂!
慈眉憨目的儒生道:“你終於回來了。”
戰事一觸即發,嚴燁憑著唐百木當日所留下的聖旨重新恢復嚴家統帥一職。
唐百木知道後,連夜離開唐家堡,趕回軍營。
行衣男子跑到嚴燁的軍帳前,純黑長靴驀然頓足,這感覺,仿佛一下子回到從前。
唐百木理了理衣衫,脖子和身板也挺得筆直,大手撩起帳幕:“公子,我回來嘍。”
嚴燁放下手中書卷:“遲到扣十兩。”
唐百木掏出袖邊銅板,放在臂上擦得乾淨光潔,然後恭喜地雙手奉上:“屬下不才,身上只得兩文錢。”
嚴燁也不客氣,把兩文錢收下:“你為夏侯璟鉉辦事,錢莊裏理應進帳不少。”
“公子,今天天氣不錯喔!”
嚴燁也不追究,道:“招集五千精兵,今晚就要起行。”
“這麽快?”
“對。”
“去幹啥?”
“燒光敵軍糧草。”
唐百木躬身退下,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公子,仍然是當年的公子。
修長五指攤開,墨眸停在手上的銅板良久...
曾經,他為了嚴歡,故意在大街上作弄她,那時候,他用掌風推走柳霜正要坐下的椅子,圓潤的屁股直接坐到地上!
“哎喲…”柳霜狼狽地站起來,嚴燁冷笑了兩聲,倜侃道:“姑娘算術了得,為何算不出今天會遭此一劫?”
“你戲弄我!”
他兩手環在身後,薄唇輕揚:“姑娘剛才欺負舍弟,這只是回個禮罷。”
“我說你這個人怎麼沒有良心,救了你還不知感恩?”
“無論如何,嚴某也曾受姑娘恩惠,這是一點心意。”然後從懷裏拿出二百兩銀票,本想遞給柳霜,卻道:“回答三個問題,銀票是你的。”
“好吧,我也無須跟銀兩過不去,”柳霜忍著怒,把竹筒放到桌上:“公子是要擇日娶妻還是問前途吉凶?”
後來,他搶了柳霜的竹筒,引她自投羅網,再使計把她留在身邊。
“姑娘堪稱算術了得,未知姑娘可曾以占卦尋人?”
“竹筒是柳大叔留給你的遺物,我自會還你。”
那時候的柳霜搖搖竹筒,打開蓋子,卻發現竹筒內空空如也…
“籤呢?”
“藏起來了。”
“你耍賴!”
俊俏的眉毛一挑,心中暗樂:“這叫兵不厭詐。”聽得嚴歡抿嘴偷笑。
沉澱在回憶中的眸光一亮,卻笑得苦澀。
昔日的竹筒仍放在她的住處,自從她死後,曾經她最在意的竹筒便無人問津,也沒有人再記得,他曾經有個妻子,姓柳名霜,喜卜卦命理,生性善良,卻極為愛財。
他心頭一酸,又再重新拿起兵書,然後與眾將領挑燈夜燭。
唐百木見他日不飽餐,怕他熬出病來:“公子連日來廢寢忘食,兄弟們都替你著緊。”
嚴燁卻笑言:“唯有這樣,我便能忘了她。”
唐百木才知道,他對柳霜的思念,早已入骨。
當年的戰友重新聚合,慶軍士氣勢如破竹,嚴燁用兵如神,只消數月,便奪回失守城鎮。
早有防備的北漠每天夜裏都被慶兵突襲,不是燒糧草便是投火藥,本來足夠打五年的糧草竟被五千精兵用一個晚上燒個清光。
又過半年。
慶國漸漸回到往日繁榮。
七夕。
月色迷離,繁星為伴。
嚴燁獨自回到皇城。
喧鬧的街道上,是一番和樂景象。
他走過小橋,踏遍橫街小巷,不知不覺間,竟來到老廟後院的梧桐樹下。
嚴燁記得,就因為當年誤打誤撞地拾起老樹身上的其中一根線子,便把曾經斷了的緣份重新接合。
而她,卻莫名成為他命中貴人,三番四次救他。
多年後,嚴燁重回舊地,老態龍鍾的梧桐樹下,只得他孑然一身。
他落寞地靜觀樹上枝頭,想起昨晚的夢…
他走到一處別緻的庭院,庭中坐著個身穿紫衣的年輕道長。
嚴燁總覺得,此人有點眼熟:“敢問道長,我們見過?”
那道長笑而不語,直接從闊袖裏拿出卦籤:“當初酆城一別,嚴公子近來可好?”
嚴燁記得,那日歡兒捉著他,跑到一處替人卜卦的攤子,裏面坐著的,正是眼前道長。
“嚴某不才,只想為慶國奪回失守河山。”
“公子想為大慶一統天下?”
“兩國若不統一,戰事便不能止息。”
“世間因果生生不息,公子執意以殺止殺,實非上智。”
嚴燁忿然轉身:“北漠多年入侵慶國,此害不除,難以安天下!”欲離去,卻被道長叫住:“小夥子,若老朽送你一個願望,你便此生不得入侵北漠,如何?”
嚴燁回過頭,見那道長生得年輕白淨,回想起當初見他時的容貌,三年來從未更改。
睿智如他,總是猜不透眼前道長為何以“老朽”自稱:“嚴某斗膽,敢問道長何許人也?”
紫衣道長竟不怒反笑:“小夥子想掀老朽老底?”
墨眸一顫,眼裏卻似是哀求:“若道長是神仙,”冷睿的眸子略過無盡哀傷:“我希望…”手中拳一摞:“她能回來…”
向來居高臨下的男子驀然低頭,沙啞聲音一揚:“可她…早已離逝。”
“小姑娘還在。”
嚴燁難以置信:“霜兒沒死?”
“當日完顏晟曦在囚車底下設了機關,小姑娘身下的柴火只是個障眼法,那時候你離她甚遠,又怎會料到完顏晟曦有此一著?”
嚴燁思前想後,只覺那道長說的話似是而非,可他倒是希望…
那道長沒有誑他。
“她現在在哪?”
“七夕,皇城老廟,梧桐樹下。”
嚴燁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皇城老廟…梧桐樹下…”
夜風吹得落葉歸根。
嚴燁獨自站在樹下,為的,是要等一個奇蹟。
自從瑜州一戰,他南征北戰,從沒一刻定下來。
因為,他生來就是要永保慶國太平。
老樹微微睜眼,凝視那個身穿錦衣華服的男子。
偶然有涼風吹過,不經意地吹得長衫飄逸。
老樹長眉輕搖,枝頭換上嫩芽,為多年不見的男子稍為露面。
灑脫不羈的容顏並未因東戰西征而掩其風華,反之越發倜儻出塵。
冷靜的眉目緩緩低頭,深邃的眸子微微一顫,惆悵地凝視掛在腰間一縷鮮明艷紅。
修長的大手拿起她曾經送給自己的平安結,心中不由得酸楚苦澀。
霜兒…
你…可有想我了?
可有…
恨我了…
薄霧中緩緩有人走近,嚴燁回頭,卻見有一女子以面紗蓋臉,身上穿著紫白長裙。
一雙圓大的眼睛好奇對視嚴燁:“敢問公子…”
風華正茂的男子一下子怔住,那雙令人魂牽夢縈的眉眼,他沒忘掉。
他把她緊緊擁入懷裏,眸光水凝一亮:“我…是在做夢吧?”
“喂、你…”
薄唇主動蓋住正在說話的嘴巴,即便是中間隔著薄紗,那種喜悅仍難以形容,喜出望外的男子難得一笑,沒想到,下一刻卻被懷中女子推開:“你神經病啊!”
帥氣眉宇一愕:“霜兒…你不認得我了?”
“我叫南宮靈,是北漠人。”
他神情複雜,被推開的男子仍不死心,緩緩道:“姑娘相信命運?”
那女子一臉篤定,重複著柳霜曾經所說的話一一
“我相信成事在天。”
俊逸瞳仁惆悵一瞥,若有所失的道:“若無人意,恐怕天意難為…”
南宮靈不曉得,那人為何一臉哀愁:“既然是認錯人,那、剛才的失禮,便當作是我倒霉吧。”
“不,你是我的妻子!”
嚴燁總覺得,眼前女子絕非來自北漠。
“看來你是想老婆想瘋了吧,不管怎樣,我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她,再見!”南宮靈往後一轉,嚴燁追上前:“霜兒!”
正當南宮靈跑出老廟之際,唐百木突然出現:“公子,陛下想見你。”
嚴燁緊張推開唐百木!從人煙稠密的街道追去,只需眨眼間的功夫,竟不見南宮靈蹤影!
他繼續漫無目的地走,相同的街頭巷尾也跑了四五遍,可是皆一無所獲。
“公子,你在找甚麼?”唐百木從嚴燁身後跑回來。
一雙帶怒的墨眸狠狠瞪著唐百木,行衣男子冷汗一流,似乎發現自己又再破壞別人的大好姻緣…
深宮。
宏偉肅穆。
嚴燁連夜進宮。
華服步入養心殿,濃郁藥氣迎面而來。
嚴燁見鉉璟帝臥病在床,也不俯身行禮。
鉉璟帝沒有動怒,虛弱聲線緩緩一語:“老嚴…對不起…”
鉉璟帝喚起當年對他的稱呼,墨眸仔細一看,明黃龍服底下的手臂顯得格外消瘦…
鐵石心腸一顫,把當日唐百木送來的錦盒放在床前:“論心計論成俯,我還是敗給了你。”
鉉璟帝自然知道,那錦盒裏的東西:“你還氣朕?”
“臣不敢。”
這句話,鉉璟帝總覺得分外刺耳。
“不把玉璽給你,怕是這輩子,你也不肯回到嚴家。”
“你就不怕我拿了帝位?”
“璟豐還小,朕若然沒等到你回來便死了,這江山肯定落入蠢貨手中,與其白白斷送,倒不如送你好了。”
嚴燁總覺得,他分明是知道自己不屑帝位,才會派唐百木送他玉璽和一道空白的聖旨。
“老嚴…我感覺自己時日無多了…”
這句話,恍惚用盡了一生。
站在床沿的男子靜靜聆聽鉉璟帝的話。
“朕一生中,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可我唯獨後悔的…就是把小柳子送出宮…
這的確是朕做過最愚蠢的事…
眼下唯一讓朕放不下的,便是曉麗與璟豐兩母子…
你可否替朕護她倆一輩子?”
“這是你的責任,你護她倆便是。”
“可朕…已經是個將死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