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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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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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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栖抱紧自己,堪堪止住身体的颤抖,牙齿的颤抖还在继续。

  她嫌牙齿打颤的声音吵人,遂深吸一口气,面朝下沉入泉底。

  终于安静下来。

  月斜西天,凤栖套好衣裳离开泉池。泉池的入口,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在那里来回漫步,石碑底下是不省人事的邓临。

  凤栖一出来,他就欣喜的迎了上去。

  “姐,我……”

  “不识路?”

  少年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脱下外衣给凤栖,自告奋勇的去背邓临:“外衣你披着,我穿太多不好背人。”

  少年拽过邓临的手臂搭在他的双肩,邓临闭着眼嘴里哼哼唧唧的,少年固定好他的双臂,抓住他的腿弯向上一掂,人高马大的邓临趴在少年的后背砸了砸嘴,少年面色如常,回头对凤栖催促道:“快披着啊。”

  凤栖展开他的大氅披在肩头,眯着眼问:“满意了?”

  少年一噎:“咳,满意了,”他不好意思道,“走吧。”

  走在夜色浓稠的道路上,前方深蓝色的衣摆摇晃,晃得少年心安。邓临最是舒服,睡得呼吸匀称,连绵深长。

  他居住在陡崖上的竹木小楼,楼有三层,他的屋子在二层。少年背着他上楼,楼内气温骤降,他不敢耽误,几下解了邓临的衣衫就把他人严严实实的裹在了被单里。

  少年握紧拳头,环视一周屋内,在书架下的木桌上寻到了一盏琉璃灯。他擦亮火柴,点燃灯芯,温润的火光溢出灯面,他提灯下楼,烛火照耀他的脸庞,他两只眼睛里跳动着光。

  “我借他灯盏一用,他不会生气吧?”

  凤栖道:“用都用了,怕什么。”

  少年想,也是。说起来,邓临还要感谢他呢。

  少年步伐快凤栖半步,替她挡住冲人的晚风。这样的善举联系上大氅和琉璃灯,摆明着刻意。他提灯的手攥得紧,凤栖明知故问:“你不冷吗。”

  少年吸了吸鼻子:“还好。”

  “噢,那你抖什么。”

  “没,没有啊。”

  凤栖又道:“怎么想起来用灯了,你我深夜出门从不用灯的。”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不用灯她照样看得清楚。

  少年道:“天机阁路况杂,我怕落错脚,谨慎一些没错的。”

  他们拐了一个弯,凤栖道:“伶牙俐齿。”简短的四个字听不出波澜。

  少年笑:“就当你夸我了。”

  凤栖有气,听他如是说跟着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听邓临说了什么。”

  少年颔首。

  凤栖单刀直入道:“还记不记得我上午说的,人各有命,我不在乎。这话对他说,对你说都是一样的。我不需要你来怜悯我,你的怜悯既不能让我好过也不能延长我的寿命,不过是一时兴起望你就此打住。你我萍水相逢,未来说不定会刀剑相向,届时你会觉得我的经历是自作自受更不会再有半分怜悯,那么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岂不就是个笑话?”

  她平缓的说着,说得少年一愣一愣的。

  少年是个正常人,会怜悯她是情不自禁。她居然这么反感。

  他们脚步不停,屋舍距离他们仿佛有千米远。

  少年不想她生气,但又打心底不认同她所说的话,遂道:“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切勿妄自菲薄。再者,寿命的长短是天意,如何延长讲究人为。你切勿轻易言弃。他日,我不会因你对我不利而落井下石,不会因我们萍水相逢而忘恩负义,此非君子所为,我不做。今日之举又怎会是个笑话?”

  轮到凤栖愣神。

  他说她什么?妄自菲薄。说自己呢?是君子。

  真不要脸。

  凤栖冷笑一声,夺过琉璃灯就走。

  少年虚虚握着手暗自懊恼,话还是说多了。

  他们一前一后的回到屋内,凤栖将灯盏随手一放,她扯下大氅扔到少年的脸上。少年被突然袭击,糊了一脸的柔软。他无奈的把大氅挂好,关闭所有门窗,拿来两条干净的脸帕,一条递给凤栖,道:“把头发绞干再睡吧。”

  凤栖半侧头,有条不紊的梳着发,挨着发丝的那只眼凉凉的转过来,没有接:“我没心情绞。”

  少年顿了顿,道:“需要我帮你吗。”凤栖的发长且多,往常她都会分成好几股依次绞干。她没心情,少年有。

  怎么办呢,谁叫人是他惹的。

  凤栖欣然接受:“好呀,那就有劳了。”她放下木梳,几步上了床。

  少年搬来木椅坐下,她背对着他,姿态放松,三千青丝蜿蜒直下看进少年的眼中。

  他合拢凤栖的发,轻轻的分流擦拭。不一会儿,塌上传来凤栖清浅的呼吸声。少年擦得差不多,喊了两声“姐姐”没得到回应。

  她躺在床中央,少年不敢动她,他搬走木椅拼接了张简陋的板床睡在一旁。

  少年想,凤栖是故意的。他不争,拆开一床被子盖在凤栖的身上。分开睡,哪怕一晚都能让少年放松一下。

  他盖灭烛火,卷被躺下:“晚安。”

  许是温泉泡得舒服,少年入梦很快。

  梦里,那个戴着扳指的男人又出现了。他手执一柄折扇飞快的翻转,抵挡少年木剑的攻击。他左手背后,右手提扇,掷扇,压扇,拧扇。折扇被他使得变幻莫测,扇风所到之地洁净无一粒尘埃。他避着木剑给少年添堵,纵使木剑在手少年果露在外的脖颈,手腕还是挨了好几下打。

  少年的木剑被击飞数米直挺挺的插入泥土中,男人展扇掩面,事不关已的笑眯了眼眸,在扇后挑衅般眨了眨。

  少年脊背窜起一阵酥麻的凉意,心跳如擂鼓震响不息。

  他丢下男人跑开,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怀抱的主人坐在石墩上,她身上又软又香,手掌温柔的抚过少年的头顶,安慰道:“衡儿莫恼,下次你爹爹必输!”

  软语轻哄,少年不觉抬头,想看看她的脸。那人如烟散去,天地扭曲成漩涡唯少年如异类巍然不动。

  四面八方景致变化,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一块墓碑。心,沉甸甸的往下,往下,再往下。肩头多出一只颤抖的手,男人红着眼睛努力微笑道:“以后就剩咱爷俩儿了。”

  少年张口,喉咙使劲,却是无语。

  梦在继续,他像一个局外人瞧着梦境的发展。

  转眼少年身在高位,清一色的玄衣男女垂首跪拜在他座下,他脸上戴着面具,听他们齐声喊道:“恭迎少主。我等听从少主之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右手向上随意一抬,乌压压的人马起身,原男人常戴的扳指套在他白皙的右手拇指上。

  碧绿如水,清澈纯粹。

  突然惨叫连连,喷涌的血迹污染地面瓷砖,砖块间的每一条缝隙里都流淌着血液。鸦青的瓷砖,赤色的血,浓烈的铁锈味。

  他们瘫倒在血泊中,死人堆里凤栖逆光而站,她身姿□□,下颚微抬,看着少年似是笑了。

  “小鬼,你不乖噢。”

  少年惊醒,深吸一口凉气,吸得太猛,呛得他咳嗽不止,似要咳出心肝五脏才满意。

  气息渐渐平顺,耳朵嗡鸣听不清声音,他干坐了会儿醒神,掀开被褥下地。身上汗涔涔的,捂在被窝里不觉得冷,出来后如坠冰窟,少年真的清醒了。

  他忙披上一件外衣。

  屋里就他一人,推开窗,清新的空气鱼贯而入,头顶星辰依稀闪烁,月亮躲到了西天的云后。

  天就快亮了。

  少年放眼望去,凤栖就在窗下习剑,一个人扎在枯黄的落叶中忘我,剑快如人间游龙,落叶纷纷不休,在她的脚畔堆砌成一座小山。

  她感受到少年,向上挑飞一片枯叶。

  少年头一歪,枯叶撞上窗框,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下来。”她喊,声音听上去很有朝气。

  她执剑站在凌晨的天空下,与少年梦中的她逐渐吻合。

  少年提高音量道:“好。”他沉默的关上窗扇,心脏像被绳索捆绑,吊着一块大石摇摆不定。

  他是不是无涯已经八九不离十,折扇,扳指还有剑,这些凤栖在寻找无涯的路途上反复确认斟酌过的物件都与他梦境里的一一对应。

  他的母亲死了,他的父亲应该也不在人世了吧。那他究竟为何要在今时故意抛头露面的出现在江湖,用失传已久的公子剑法大做文章?什么人要费尽周章的对无涯公子的一切赶尽杀绝?尤其是凤栖的师父凤梧,她不惜以性命相逼要挟凤栖追杀无涯。

  少年歉然,昨日他还郑重其事的感谢凤栖,这份感谢是真诚的是发自少年内心的感谢,今日他们之间就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凤栖对着窗扇眯起了眼睛,她无聊的打撒落叶再聚集,聚散几次,少年来了。

  她剑扫落叶,落叶平地刮起,缠绕着剑风拖曳而去。少年闪身躲开,凤栖道:“拿折扇来,我们练练手。”

  她随风而至,两人眼前剑锷(刀剑的刃)抗边骨(扇骨中外边两根宽的),火花嗞嗞。

  他们同时跳开,凤栖一剑紧接着刺去,少年展扇夹住剑身,她上挑,剑身跳脱折扇转而劈向少年脖颈,少年展开折扇,一片雪白的扇面半遮他颜,他露出一双清澈的眼。

  凤栖看他,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甩开折扇,折扇绕少年手腕一周,扇头重回掌心。少年侧手扬扇化守为攻,凤栖转身倚仗少年的后背翻滚至他右侧,少年见情形不妙欲先逃离,凤栖却用她的左手擒住他的右手将他拉近。

  少年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她身后压去,折扇合起就要敲她后颈,凤栖改用剑脊拍在少年的膝盖处,少年左腿一软单膝跪地心叫不好,他放开凤栖,右手撑地。凤栖左手托住少年的下巴,右手挥剑,剑锷抵在少年的喉前。

  只需轻轻一下,就可一剑封喉。

  “有长进了,”她细白的指尖描摹着他的下巴轮廓,一个爱昧的动作被她彰显得诡异又撩人,“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少年半强迫的仰头,笑道:“有,你能不能……”

  “不能,”凤栖干脆道,“强迫人是我的乐趣,不然你怎么乖乖就范?”

  “不是,你次次这样我有点吃不消。”

  “习惯习惯,就吃得消了。”

  “……姐,那你好歹让我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跪了这么久,黄金早就埋进土里了。”

  少年道:“你该不会,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吧?”

  凤栖道:“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个鬼。

  少年拗不过她,顺从道:“好好好我说,左不过前路无人就当跪天地了。”

  他瞄了她一眼,清咳道:“我梦见我爹在教我武功,我打不过他就跑去找母亲诉苦。母亲哄我说我下次一定可以打赢他,她还喊我衡儿。可能我的名字里有个衡字。”

  凤栖道:“就这些?”

  少年游移道:“然后她死了。”

  “你父母是谁。”

  少年摇摇头:“看不清。”

  凤栖放开他:“以后早上也要练,听到了吗。”

  她嫌进程慢,想加快速度。少年记不记得全凭他一张嘴,凤栖最不相信人的嘴,他说什么凤栖只管听着,其余的她还需自己试探。

  他们在天机阁平安无事的度过了两天。两天里,邓临有心躲着他们,天机阁上下待他们比空气好些,因为有饭吃。他们就像两个行走的饭桶,到点投喂,不吵不闹好养活得很。

  “那个凤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两个身穿天机阁黑白弟子服的少年正走在去往存煦堂的必经小道上。

  “嘘,她的大名你也敢直呼,没听说正眼看她的人都死绝了麽。”

  “啊,这么狠。”

  “而且你看最近,来闯幻林的人是越来越多,肯定都是奔着她来的。”

  “这可不一定。”

  两人聊得火热,突兀的被插了一句嘴皆惊讶了一下,而后原地找起人来。

  “上头。”

  两颗脑袋听话的动了动。那是一颗十分高大的梧桐,在面对他们的那根枝桠上坐着一个人,碧白相间的衣摆,烫金莲枝的衣边,独特纹理的腰束,他们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快到脸的时候,他们惊醒,各自伸手遮住对方的眼眸,行礼道:“姑娘好。”

  凤栖道:“说说那些人,都什么来头。”

  他们其中一人道:“都不是门派中人。”

  凤栖轻挑眉梢,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道:“这么快?”如天机阁弟子所说,江湖上见过凤栖还活着的人几乎都死了,这些人不是门派中人那就是冲着燕子岭或者少年来的。

  邓临把他们挡在外面,要进天机阁就只能闯幻林。这么想,自己倒欠他一份人情。

  “你们可以走了。”

  “谢姑娘。”

  凤栖离开脚下枝桠,她和少年每天都会去天机阁最高的那棵树顶上等邓老,今日不例外。

  “姐。”

  “嗯?”

  他们躲在树顶的叶云下,背靠着背,呼吸着木香。

  “已经过了两日,邓老怎么还不来?”

  凤栖嘴里叼着一根长草,望着被紧凑的树叶切碎的天空含糊道:“他会来的。”

  干燥的风,似静止的时间,他们在树叶的庇护下远离炎热的太阳光。舒适的环境使人昏昏欲睡,少年打了好几个哈欠始终不愿阖眼。前几日的梦境影响他入睡,他想记起却又不愿记起,那些本该是他的记忆称不上美好,说句气话,不如通通忘记。

  风向有变,凤栖吐掉长草道:“来了。”

  他们跳出树顶,几个飞身落脚于天机阁主楼善思楼的屋脊上。凤栖快少年几个身位,她向斜前方还在移动的人影劈去一道袖风,那人被袖风拦下被迫落脚在阁楼的宝顶上。

  凤栖问好道:“邓老,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莫不是来见我的。”

  邓朝(zhao)的声音同他高束起的发髻一样紧绷,一丝不苟:“听邓临说你命不久矣,我就赶了回来。几位徘徊在我天机阁门口的人,是你惹的吧。都这样还不消停,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少年暗笑,他总算明白邓临那别扭的脾性从何而来了。

  凤栖习以为常,眯眼笑道:“非也。说来话长,不如我们下去坐坐?”

  邓朝厌恶的撇开眼,她总是不合时宜的笑,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转身,道:“跟紧了。”

  少年觉得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别担心,”凤栖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有力,“我认得。”

  凤栖带他,他们俩仿佛劈开风的燕子。

  “阿衡。”

  “嗯?”

  她弯指勾开嘴角衔着的发丝:“你不是说你的名字里有个衡字。”

  少年懂了,他道:“那你再喊一次。”

  听她喊阿衡,语音里是久违的真实感。

  “啧,小鬼。”凤栖付之一笑。

  眼见着,邓朝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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