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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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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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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开屋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在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禁令下屋内闷出了些灰尘味。简单的陈设,没有过多的装饰,这就显得他窗台上的那株春兰过于耀眼。

  凤栖拨了拨它的枝叶:“当初快死的春兰,你都养得这样好。这次出游怎么不把它带上,好做个念想。”

  邓朝搬出储物架上的药箱,专注得没留给凤栖一个眼神。

  少年悄悄的退出屋子。凤栖在邓朝对面坐下,主动递去一只胳膊,闲聊似的开口道:“她死了你很难过。”

  邓朝搭上她的脉搏,他道:“她活着的时候我也不好过。这种感觉不会随着时间和她的离去消退,只会慢慢的折磨我。她就是这样的人,折磨我,折磨你。”

  凤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早就劝过你,你不听。你想当她的救世主,可是结果呢。你救不了她,还赔了自己。要我说,她死了你该快活。”

  邓朝反问她:“你快活吗。”

  “快活。除了身体里的蛊比较糟心,其他我还是快活的。”凤栖把玩着他药箱里的药瓶,满不在乎的答道。

  邓朝相继检查了她的眼,脖,四肢和内力经脉。他眉心的沟壑深得足以掐死一只蚂蚁:“你要是不杀葛半仙,现在直接找他就是。”

  邓朝讽刺道:“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她都快死了你还被她反咬一口。”

  “是啊,”凤栖委屈道,“也不知这无涯有什么特别,非要杀了他不可。他手里的白折扇你可认得?”

  邓朝盖上药箱,他收起其他情绪,平静的问凤栖:“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你可以选择继续追杀,或者留下来。”

  “留下来?”凤栖重复一遍,“我不明白。”

  “此蛊险恶,你每用一分内力,蛊毒就会加剧一分。我的医术虽不能解蛊,但至少能压制住它。凤梧让你试药多年,药毒早就占据了你的五脏六腑。你的身子看似正常,实则亏虚不已。我带你好好调养,你未必活不过两年,就是需要你放弃毕生所学,安稳的做个普通人。”

  “做个普通人?你我皆知这不可能。”

  凤栖坐直,扭头看向窗外。她缓缓的像是在说一个故事:“邓老,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抉择,但不是每个抉择都有选择的余地。做个普通人,我就不是凤栖。我做的事决定我是谁,这从来不是我能选择的,而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遇见凤梧,是好也坏。如果我不遇见她我就死路一条,遇见她我生不如死。”

  邓朝道:“我以为你不信命。你不是凤栖,你还可以是别人。你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不是生活在万罗门,是生活在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有着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太晚了,”凤栖笑道,“我已经忘了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

  转头,她冲邓朝眨眨眼:“不过你可以告诉我白折扇的主人是谁,这个我比较想知道。留下来就算了,你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你,两相生厌不如遥遥思念来得美。”

  邓朝了然道:“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那把白折扇名唤寒鸦,是由我师父打造馈赠故人的礼。那位故人姓单,出身风月楼单氏,活跃于燕子岭,赏金猎人的榜单上有他的名字。十年前有传闻说他死了,所以无涯不可能是他,但必定是与之关联的人。想要找无涯,那就南下去风月楼。我就帮你到这,要走赶紧走,别赖在天机阁白喝白吃。”

  凤栖离开椅子:“我求之不得。谢了,邓老。”

  他试过拯救两个深陷泥潭的肮脏人,她会记得他的。

  “后会有期。”

  凤栖出屋,看见少年坐在草坪上和几位天机阁弟子攀谈,聊阵眼不同方位的摆设方法。少年似懂非懂,听得尽兴。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大家面色微变,噤声不言,少年起身与他们道别。

  凤栖道:“他们也是一知半解,听他们的不如来问我。”

  “就当听着玩儿,问你你也不一定说,”少年看凤栖的架势像是要走,便问,“要走了?”

  凤栖执着道:“谁说我我不会说的。”

  少年不信:“你会?”

  “看我心情。”

  那不就是不会吗。

  “我们去哪儿?”

  “江南风月楼,”凤栖的眼神玩味起来,“你这把折扇主人的老家。”

  少年却道:“江南离这儿甚远,你确定不多住几日?”

  凤栖敏锐的回绝道:“不了,刚得的逐客令,我们该走了。”

  她道:“这次我们走水路,会比陆路快些。”

  少年摸摸他的下巴:“要不要问他们借点盘缠,从这里到江南,不便宜。”

  “带钱重,麻烦。”

  少年发现一个问题:“你该不会又要耍诈?”

  凤栖理所当然道:“是啊,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麽。”

  “有趣倒是真的。”

  “学着点,这世道乱着呢。”

  他们没有行李,两个人孑然一身,说走就走。消失了两日的邓临前来送行,他眼眶红红的,偏冷着张脸,看上去更加可怜。

  “我送你们去偏门,你们走得越快越好,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他塞给少年一个锦囊,双手背到身后,“江南路漫漫,带着它可解燃眉之急,就当我借你的,日后可要记得还,必须记得还。”

  少年捏了捏锦囊,里面的东西很轻,一打状,可以分开。

  结合他刚刚所说,是银票。

  凤栖伸手捏了把:“不错。存了很久吧,舍得吗?”

  邓临脸一歪,就是不看她:“什么舍不舍得,天机阁家大业大,我才不在乎这点。不过欠债还债天经地义,所以你一定要记得回来。”

  锦囊的丝绸磨旧了颜色,薄墨色的底浅成了烟灰,上面绣着两只高飞的岩燕,针脚歪七扭八算不得平整,有些地方的线是新补上去的,针法有了明显的进步,囊口的绳是黑棉线嵌□□丝编成的,微光下看光彩照人。

  这是凤栖儿时来天机阁打发时间的产物。凤梧手巧,不止行医配药,穿针引钱,下厨掌勺,修枝剪叶,她会一切宜家的手艺。她会的,就教给凤栖。

  这个锦囊,凤栖本想留给自己。邓临想要,她就给他。时过境迁,邓临还保留着。

  手指轻抚岩燕的翅膀,凤栖道:“你确定不回头看看我?待会我走了你可别哭鼻子。”

  “谁哭了!”邓临猛地回头,“我巴不得你走,你……”

  凤栖弯起嘴角。

  邓临看她笑了,气势大减,慌忙道:“你笑什么!你就知道笑,想想怎么照顾自己吧,笨蛋。”

  他一个人闷头往前走,少年小声道:“真的不多住几日?”

  凤栖打趣道:“你舍不得他?”

  “哪能啊。”

  “那就闭嘴。”

  少年讪讪的走远两步。

  “这里出去往南走有一个码头,骑马走太惹眼,你们现在出发晚上就能到。”

  邓临最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就蹦出两字:“保重。”

  凤栖先转的身,什么话没说,挥手作别。

  邓临站在原地看了许久。锦囊没了,他的心空空荡荡。他尝试不闻不问不想,她却是愈发深入人心。

  当年幼稚的她坐在树下,手上捧着丝绸绣得认真。邓临多看了两眼,她就大方的将锦囊相赠。他问,为什么绣燕子。

  她回:“这叫岩燕,栖息于山崖。我喜欢它。”

  邓朝出没在他身后:“看够了没有。”

  “没有。”

  “这么喜欢怎么不跟她走,我天机阁弟子众多,不差你一个。”

  邓临摇摇头:“留在天机阁是我的选择,走是她的选择。”

  类似这话邓朝在凤栖那里听过,他沉默一秒道:“没出息,都是借口。”

  邓临撇嘴,心道是你还不一样。

  夕阳映照天地,绯红铺遍苍穹。赶了半天的路,他们终于看见码头的雏形。长长的石梯由岸上浸入水中,数条船舶或停或行,宾游络绎,烛火辉煌,金石丝竹,巧笑倩兮。

  “好一个……花船码头。”少年尴尬的感慨道,邓临可没说码头是这样的。

  “你年纪不小了,这场面没见过?我看看,”凤栖单指挑起少年的下巴,对着光亮处左右一照,“你脸红了。”

  少年扭脸,不满道:“谁说年纪到了就要见识这种场面。”

  “噢——”她音调拉长,寒鸦拿在手间,抖开扇面装模作样的扇了两下,“那走吧,今天带你开开眼界。”

  少年诧异的捂住衣襟,寒鸦何时被她顺走的?

  天黑黑,路上无光,月影暗淡。气温骤降,四周万籁俱寂,码头的繁华渲染不到这里。

  他们走的路不是官道,少年心存不详,处处留意。凤栖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两人脚步“沙沙”,两种声音混合到一起寂寥得惹人发毛。

  烛火光近了,码头熙熙攘攘,冷风中姑娘家的胭脂香,船舱里头的熏香软化了风的力道轻柔的飘来。气氛暗昧,交谈嬉笑声不绝于耳。

  临近水岸,凤栖抖合折扇横在少年胸前。少年停下,凤栖道:“拿着。”

  风好似急促了起来。少年接过寒鸦,两人对视一眼。凤栖眸光闪动,轻轻道:“待会你若趁机逃跑,我就先杀了你。”

  少年抬眉,抿唇笑道:“知道了。”

  就在这时,树叶骤然零落,有利器划破疾风直奔凤栖而来。

  凤栖转身扬袖,未动分毫。

  两股激流碰撞震荡着空气,犹如瀑布下水水花迸溅,半径几米之内尘埃遍布,枯叶横飞。

  月上枝头,凤栖的心口有些发冷。

  四名衣裳迥异的人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站定,带头的是个衣冠鲜明,长髯及腹的老头。他手持长剑,剑尖直指凤栖。

  “妖女!杀人偿命,今日我们就替燕子岭一百六十一位义士前来索你性命!”

  凤栖右手在腰上一带,腰带的颜色还在,内里软剑被她抽出。她叹息道:“你说你,不好好待在南城,跑来找我做甚。”

  南城?

  少年粗略打量老头。

  老头一拍大腿,瞋目竖眉道:“我是替天行道!灵山一战你伤我弟子,割我长髯。这等奇耻大辱今日一并报了!”

  “你胡子不长得好好的。”凤栖轻笑,气得老头浑身发抖。

  他左手边的中年人愤恨道:“何须对她多言,直接动手吧——”

  他携长矛跨步奋力刺来,其他三位各执兵器纠缠其中。凤栖四面临敌,少年在里帮衬一二,分散针对凤栖的招式转变成他的。

  老头忍无可忍:“小儿,你可知她为何人你就帮她。”

  扇骨抵住剑尖,少年道:“万罗门百煞弟子凤栖,我当然知道。”

  老头空出一只手掌向少年击去,少年不得不跳脱他们的攻击。此次围堵四人武功皆高,他的离去使凤栖孤立无援,仅一个呼吸,四把兵器同时架上凤栖的颈肩。

  冷。

  凤栖旋身舞剑,凌波微步至包围圈外。

  她轻轻喘息着,空气是冷的;喉口有点腥,血在嘴里是冷的;她看见惊诧的少年眼睛里的担忧,月光都是冷的。

  心脏,快要冻住了。

  “怎么回事……”他们四人面面相觑。今夜的凤栖太过反常,以往不论几人她都不会如是草率应对。敷衍了事,更像是在隐藏什么。

  “啧,”凤栖扯过左肩的衣裳,那里破了一道三寸的口子,衣底隐隐有血渗出,“你们真麻烦。”

  老头使了个眼色,低低道:“事有蹊跷,我们能拖就拖。”

  说着,四人齐齐上阵。

  凤栖的功力已用至极限,寒冷逐步充盈她的四肢末端,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僵硬和不协调。即使有少年,她的身上仍添了很多新伤。

  她要速战速决,显然这四人想拖死她。

  凤栖以内力强制冲开脉搏,这是场自我的较量,她的剑法霎时恢复了凌厉。

  “小心!”老头迅速推开离他最近的那位青年人,凤栖的剑却在半道变向,直接没入那人的琵琶骨。

  青年人闷哼一声,就势握住凤栖的剑刃:“快,快!”

  凤栖一脚踢在他的胸上,拔剑转身,老头的长剑当头劈下,她竖剑抵挡,剑身一路摩擦,老头倒退两步,挥剑再上。

  少年阻止中年人前去助阵,中年人问他:“凤栖是你什么人?”

  少年不答。

  中年人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少年蹙眉,眼光瞟向凤栖。

  水边月色清冷,她的面庞被照得煞白无力,黑眸一如往日的透亮,整张脸就这双眼黑得鲜活,突兀得吸引着所有注意力。

  她快撑不住了。

  少年当即撇下中年人。近身之际受伤的青年人重拾长剑,血染糊他的衣裳,他双手握住剑柄,眼里是相机而动的杀意。

  “姐,身后!”少年大喊。

  青年人一跃而上,其他二人配合牵制住凤栖。

  凤栖太冷了。

  方才内力的爆发无疑加快了蛊毒的发作,她的血液似冻住的冰雪在血脉里寸步难行,所有的思想都被求生的渴望代替。

  想活下去。

  剑风飞来,凤栖没躲。鲜血向外翻涌,她捂住口鼻,拄剑站定,松开手,伤痕累累的掌心盛着一汪流动的殷红,它们顺着指缝滑落像是一张残损的蜘蛛网。

  “血是热的……”她告诉自己。

  她还活着。

  视野里,那张蜘蛛网不断放大。殷红吞噬着她的眼,她的内心。有什么冲动即将破茧而出,酝酿着腥风血雨。

  “凤栖!”

  一只手覆了上来,盖住魅惑的殷红,把凤栖拉到他的身后。他旋身展扇,两人衣袂碧蓝混淆。

  青年人的长剑被他的扇沿斩断,清脆落地。他动作太快,快到青年人就看见一抹莹白闪过。再低头,便是自己宝剑的剑身躺在漆黑的泥土地上。

  少年惊魂未定,好在他赶上了。他温柔地触碰着凤栖的掌心,对她手上粘腻的触感毫不在意:“你还好吗。”

  凤栖呆愣着,俄顷张口道:“死不了。”

  中年人突然惊呼:“我说这把扇子怎么那么眼熟,刚刚夜黑,现在迎着月光一看,这不是无涯公子的白折扇麽!”

  此话一出,众人的焦点都聚集在少年的身上。

  老头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镇定心神,淡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识无涯?”

  中年人道:“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你现在帮着妖女,就是与我们为敌。敌人问的问题,我凭什么回答。”

  听这语气就是不认识,少年小小的失望了一下。

  老头道:“小儿,但凡人有心,这世间的是非曲直,善恶正邪都应是分明的。我暂且不提灵山,就光她屠戮燕子岭这一件事,她就该遭千刀万剐。”

  凤栖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不同,你与我们无冤无仇,我们要的是这妖女的命,不愿伤及无辜,”他抚平长髯继道,“若你就此离去,今日之事就是在为民除害,全江湖的人都会感激你的。”

  中年人附和道:“对!”

  “关键在于你,你会怎么做。”

  “是啊,”凤栖在少年身后低语道,“你会怎么做?”

  这个疑问在过去两日内少年问过自己,未曾想会在今日应验。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内运心法,少年执扇转腕,倏忽横扫地上黄土。

  老头警醒道:“不好!他们要跑了!”

  沙尘满天飞扬,仿佛蒙天地之光,叫人看不清方向。

  “要下水了,憋气。”

  他们一脚踩空,在水花响起之前凤栖听见少年对她说:“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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