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决绝
绍兴三十年(公元1160年),秋,临安。
灵隐寺的大门一直开着,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这里上香许愿或求签祈福,小到贫民百姓,大到皇亲贵族,然而这一日人极少,也许是因为天气阴郁。
远处黑压压的乌云正在悄然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那身着一袭浅蓝色罗裙的女子,从寺门走出来,凄然,有晶莹的泪光自那美丽的眸中滑落。
“小姐!”门外等候的婢女立即上前搀扶住她纤弱的身体,“小姐,你怎么了?”
“丝竹,我没事,我们回去吧。”她努力撑起坚强的姿态,却仍掩不住内在的虚脱。
丝竹不再多问,默默搀扶着小姐,主仆二人沿着小路走去。
她们不知道,身后,一件如雪洁白的长袍里,包裹着一颗冰封的心。他以为可以藏得很深,高大冷峻的身躯却已凝固成一座冰山。他僵直的站在那里,用空洞的眼神目送着她,目送,却不再相送。
这时,两个妇人从寺门走出来,她们绕过那座白色冰山,看着前方两位女子的背影。
其中一个说道:“前面那位穿蓝衣的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呀,刚才在里面打了个照面,长得可真漂亮。”
另一个道:“那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余府的三小姐,听说就要嫁给幕家大公子了。”
“幕大公子?我听说幕大公子自幼不学无术,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不过嘛,人长得到是精神,又家世显赫,追求他的姑娘数不盛数,要是排起队来,可以绕西湖三圈咯!”
“是呀,幕家可是临安首富,幕公子的舅父又是当今丞相,余三小姐能嫁给幕公子,真是好命哟!”
“我看他们郎财女貌,还真是般配的一对呀!”
那番话在冰山男子听来很是扎心,他惨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痛楚,继而又恢复冰冷。
他有着较好的面容,额头宽阔,鼻梁挺立,眉眼处隐藏着山水之间的淡然与静谧,此刻却被冰雪冻结。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远离世俗的气质,这令他显得与现实格格不入,尤其此刻,他的存在仿佛是一场笑话。
冷!他感觉到那种冷,已经渗透到比他心底更深的地方去了。
不远处那匹名叫“吉儿”的枣红色骏马,似乎看出了他的异样,开始躁动不安起来,马蹄在草地上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干脆朝着它的主人发出了一声嘶吼。
他恍然回神,却跌进另一层恍惚中。他梦游般解下缰绳,然后快马扬鞭逃离而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觉得天地间一切都变成灰色,令人窒息,只有记忆中的她是唯一色彩。
冰山姓杨,名少清,字子澈,是怀化大将军杨征之子。
话说当年杨征与余三小姐的父亲余挺曾同为岳飞手下的得力猛将,二人一同出生入死,一起浴血奋战,抗击金兵入侵,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在军营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亦结下深厚的情义。
那时,杨征和余挺在四川防御,蜀地素来是军事重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金人日益强大,野心勃勃,北面的西夏也常常受到侵犯,于是余挺北上连络西夏,欲与之联盟共同抗金。
后来,余挺带回了一个名叫程素素的女人,听说是他的二夫人。
二夫人身怀有孕,但仍不失优雅与美丽,她喜欢穿蓝色衣裙,脖子上总是戴着一条棕绳编织的项链,上面缀着一颗带有暗纹的椭圆形宝珠,珠子的颜色是淡淡的蓝,看上去并不醒目,就像她本人一样低调朴素。她不喜多言,也很少和其他家眷闲谈,常常一个人独处。
当时杨少清只有三岁,他十分喜欢围着这位漂亮的婶婶转来转去,见程素素食之无味,他就把自己最爱的桂花糕送给她吃,程素素觉得这位小公子俊朗又仁义,便开玩笑说,“少清,如果婶婶肚子里怀着的是一个小妹妹,将来让她做你的娘子,可好?”
“好!”小少清一脸欢喜,回答得十分干脆。
这是他和她最初的缘分。
少清六岁时,跟随父亲来余府,听说漂亮婶婶去世了,余老爷伤心不已,父亲在旁边劝慰他,少清很懂事,不想旁听大人们谈话,便独自溜到后花园,他看见大夫人带着两个男孩和一个很小的女孩在草地上嬉戏玩耍,而另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却独自坐在长廊里哭泣。
少清默默的走入长廊中。
小女孩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楚楚可怜,杨少清猛然瞥见她胸前戴着的宝珠项链,猜到眼前的女孩便是漂亮婶婶的女儿。
“不要难过了!”少清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女孩抬起头看着少清,脸上挂满晶莹的泪滴,“爹爹说,娘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女孩抽泣了两声,哽咽着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娘亲那样保护我、疼爱我了。”
“以后我来保护你!”杨少清心生恻隐,立即许诺道。
小女孩停止哭泣,张大眼睛看着少清,不相信似的问:“真的吗?”
“嗯。”少清十分确定的点点头,他把没舍得吃的桂花糕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她手中,慷慨的说:“这个给你。”
“桂花糕!”小女孩眼前一亮,似乎忘记了刚才的悲伤,“这是我最爱的点心!”
“太巧了,我也是。”
小女孩把桂花糕掰成了两半,她吃下其中一半,把另一半递送到少清嘴边,“你也吃。”
少清张开口,小小的半块桂花糕送进口中渐渐融化,细腻而香甜。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杨少清,你就叫我少清吧。”
“少清!”小女孩嫣然一笑,那笑容竟比桂花糕还要甜。
“嗯,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余鸿影。”
那是他一第次知道她的名字,不曾想,这个名字终有一天会成为他心底永远的印记。
此后的许多年里,杨少清经常出入余府,和余家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和玩耍。
余家共有五个孩子。
大夫人吴彩云育有三子,分别是大公子余曦,二公子余辉,四小姐余珍。
三小姐余鸿影是二夫人程素素所出,在孩子中间排第三,她的名字亦是由其生母所取。
几年后,余挺纳了柳氏进门,柳氏是个柔弱的女子,在寒冬腊月的风雪之夜诞下一子后,难产而死。余挺见那孩子皮肤白皙,通体如雪,便为他取名为余华,乳名小宝。余华排行第五,是余家最小的公子。
少清和余家二公子余辉同岁,余辉善良耿直,两人性情十分相投,余曦大他们六岁,看上去过于成熟,与他们颇有距离感。鸿影小少清和余辉三岁,妹妹余珍小鸿影一岁,两个女孩经常跟在少清和余辉身边一起玩耍。
后来有了余华,他比余珍又小了六岁,这位府上最小的公子,大家都叫他小宝。
程素素离世后,大夫人曾向余老爷许诺,要如生母一般对待鸿影,后来柳氏难道而亡,大夫人又承诺善待余华。但吴彩云从未真心给予过鸿影及小宝母亲般的爱与关怀。
时间可以检验一切,所有的真情或假意,在时光的静流中自然的沉淀着,余府上下几乎心知肚明,除了难得糊涂的余老爷。
同为女孩,余珍的什么都比鸿影好,衣食用度,包括弹奏音律所用之乐器,也都差别对待,甚至余珍可以像哥哥们一样读书识字,但鸿影却总是有一堆女工和杂事。
同为余府的男孩,小宝在物质上倒并不比他的哥哥们差,但是私底下,大夫人对那孩子却连多看一眼都懒得看。
余老爷每日忙着上朝下朝,按时点卯,闲暇时喜欢在书房里练练字。余鸿影不愿父亲为了她而与大夫人起争执,所以她从不去找爹爹诉苦。小宝尚小,被奶妈照看着,好似不经意间,那孩子自己便成长起来了。
后来,男孩们入太学,女孩仍是由欧阳老师到家里来授课。余珍每每按时听课,余鸿影却被各种杂事所累三天两头缺勤。
少清知道鸿影有求学之心,便偷偷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鸿影总是听得专注,她用心领会,时而久之,鸿影的学识反道比余珍好出很多。余珍的问题,被欧阳老师一语道破,“四姑娘虽聪慧,然心不在焉矣。”
每当鸿影感到委屈或苦闷,少清总能安慰她,令她的心情快乐起来。
少清曾经画过各式的“鸿影图”逗余鸿影开心,他喜欢听鸿影吹奏横笛的空灵之声,亦喜欢与她一起合奏,听悠扬的笛声齐鸣,他们曾一起撑伞走在绵绵细雨中,也曾一起看过雨后美丽的彩虹。
少清喜欢和她漫步在后山的田野中,他为她采下她最爱的纯白色野菊花,他为她推动秋千看着她翩然于风中,在她累得走不动的时候,他曾背着她走了好远的路。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她的泪,她的笑,他都小心的收藏。
时光飞逝,一晃多年。
那一年,少清年十八,不仅文采出众,而且精于骑术和射箭,鸿影芳龄十五,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沐汐山的山脚下,在他们常去的归云亭,少清向鸿影辞行。
“鸿影,我要走了。父亲被派遣去江陵任节度使,驻守三年,命我随同前往。”少清深深的凝望着鸿影,仿佛想把她印在心底。他们从未分别那么久,心中万般不舍。
见鸿影有泪在眼眶里打转,少清极为不忍,他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挣扎,“鸿影,不然我去和父亲说,我不去江陵了。”
“不,父命不可违!”鸿影拭去眼泪,看着少清认真的模样,继续说道:“况且,大丈夫志在四方,应多去历练,增长见识,日后方有一番作为。”
“鸿影,你真这样想?那……你刚才为何哭了?”少清眉间藏住一抹浅笑,眼神里尽是万种柔情。
“我,我……”鸿影垂下眼睫背过身去,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我什么呀?”少清伸出双手温柔抚上她弱小的肩头,然后轻轻的把她扭转过来,他注视着她,一脸坦诚,又充满期待,“告诉我!”
鸿影抬起头,迎上少清热切的目光,四目相对,饱含深情。
她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