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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回乱中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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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乱中见序

  早间还是好艳阳,此刻云层又像翻滚的水花压了半边天。

  乌云镶了金环,暮色笼罩下来。

  鱼传搬完柴火,扫净了地,又去担水伺弄花草。

  廊前那些名贵的姚黄和蓝田大多枯萎,鱼传几番挽救,如今仅东厢旁一株蓝田存活,但也未见再开花。

  含笑倒是多情,冷宫岁月里照旧枝蔓繁盛,一到花期就开一树的白,风过生香。

  据师父传下的《药典》记载,含笑花可安神解郁。去年收的花瓣还剩许多,鱼传琢磨,若得几枚鸡子儿与花瓣一并煨,或者没鸡子儿换作看巴也不错,水一滚放两枚盐梅,熟来撒几许紫苏,便是想象那一罐汤都鲜美异常,肉香,花香,紫苏香,香香入口,又能解殿下近来莫名郁躁之气,更加难得。

  鱼传一番畅想惹得口水泛滥,恨不能立刻便奔晚翠园爬树掏鸟窝下水抓看巴而去。往日里他是行动派,兴致来了命都可以不要,早间被殿下三言两语点拨后,现下竟知掂量。

  殿下说,淑兰殿每个人一举一动夫人都清楚。

  殿下说,他们昨夜去晚翠园当头正遇换防,竟逼得黄门郎改变巡查路线,而黄门郎受梁萧辖制,其妹正是梁妃。

  殿下说,夫人清楚淑兰殿,有人清楚建明宫,譬如红袍人。

  殿下说,水不搅不浑,水浑了蛇鼠鱼蛙方好出洞。

  殿下说的很多话鱼传其实并不甚了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鱼传开始反思,反思素日里一心只想吃是否正确,反思为了吃常自擅离淑兰殿是否正确,反思为何自诩彰华宫的寺人能在他偷偷前往晚翠园的途中拦截他,给他雷公藤的药包……

  夫人既知他所有行止,便晓得雷公藤,晓得昨夜他与殿下又入晚翠园,晓得他在晚翠园里将雷公藤的药包放入寺人食盒,可是天地良心,那药包他并未打开,不止未打开尚且于药包外加裹芭蕉叶,又特意将之藏在食盒夹层,便是怕有人不小心沾染中了毒,他唯恐做得不对,回来一再与殿下分说当时细节,殿下起先不吭声,被他絮叨得烦了才道“无碍”。

  今晨殿下却说,彰华宫寺人中雷公藤之毒。

  鱼传悚然而惊,那个风华绝代的夫人,那个待他极为和气的夫人,眼看着一切事情发生,不声张不阻止任凭殿下与他胡闹,究竟,究竟为何?究竟,彰华宫寺人为何中毒!

  他一时惶惧,呆呆立于昏暗地里不辨东西。

  雨巷退出正殿,手里挎个包袱站在槛外福了福,关了门转身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她笑了笑,那笑却未及绽开,又凝固在唇角。

  她缓缓顺廊间一路下台阶,望着鱼传背影走过去,咳一声,鱼传回头见是她,直起身瞪眼相望。

  “鞋好了,快些把你那撂了几层补丁的换下扔了去。”雨巷说着递过包袱。

  鱼传怔怔打开,先看殿下一双高缦鞋,灰面锦纹,鞋底以麻线绣出卷云形状,旁边一双小些的,是素净的乌面白底布靴。

  雨巷女红功夫本就于建明宫里拔尖,两双鞋用料看着普通,却处处透出心思,做工更是考究,鱼传孩子心性,见这些新物件本能便生喜爱,不料现下喜笑未及颜开,心头又作沉甸甸,仿佛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有人拿绳拽着他,非让他正视血腥,腌臜,以及肠穿肚烂的寺人形貌……鱼传一时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鱼传,可是哪里不适,让你歇着别乱跑,非不听,这冷宫里就四方天,真要病倒了何处给你寻大夫,快回屋,余下某来安置,快去!”雨巷觑着鱼传面色,手脚麻利收拾起地上活计,口里一连声催促鱼传自去歇息。

  鱼传于是喏喏的,垂头折回西配房,一双手仍捧着包袱,瞧不见处,脸色青红不定,眼底满是惊疑。

  这里才关了门,仍未回神,忽地浑身一震,疾步进了内室,便见一袭红袍白巾遮面的男人坐在榻边,露出狭长的眼静静将他望着。

  鱼传呆了呆,趋前跪地道:“恩公,昨日相救之恩鱼传铭感五内,正不知该何处寻恩公拜谢,不料有幸还能再见,此后恩公但有所命,鱼传愿舍身相报!”言毕重重磕下头去。

  红袍人轻声嗤笑,哑声道:“舍身相报?某也无须你舍身,只借你一样物件便可。”

  鱼传抬头,诚挚道:“恩公但有所需,鱼传敢不奉上!”

  红袍人指着地上包袱,手指轻轻一挑,那双高缦鞋滚落出来,红袍人道:“穿上它,今夜子时到晚翠园果林,详细见面再说。”言毕袍袖一挥,眼前红光掠过,人便再无踪迹。

  鱼传静立当地,久久未曾稍动。

  直至后窗传来“咯吱”一声,鱼传方遽然回头,望着跳下窗台的殿下,怔怔不知如何言语。

  乐懿也不理他,屋中随意一转停在了榻前,蹲低身往下掏摸,趁鱼传不觉,袖中滑下一个纸包,捏在指尖冲鱼传晃了晃,又打开细看,冷笑道:“雷公藤。”

  鱼传双手乱摇,“奴不知,奴未曾收着此物。”

  乐懿逼近,“那是栽赃?谁栽赃你?”

  鱼传懵懂。

  乐懿却转了话头,“红袍人在某面前来去几回都未曾发现某,你这使的是何手段,障眼法?还真有这玩意儿?”

  鱼传怔怔的,“师父说这是破空术,圣人传下的绝技,世上无几人识得。”

  乐懿榻边坐了,沉默一时,道:“想知道谁栽赃你么?”

  鱼传摇头,又连忙点头。

  乐懿“啧”一声,“子时,你,穿上高缦鞋往果林去,到时一切就都明白。”

  鱼传“喏”一声,神色恹恹不太得劲的模样。

  乐懿不理他,径自翻身床榻上,仰面躺倒,闭眼片刻,望向鱼传道:“子时未届,先将某送去晚翠园,记得,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尤其母亲,此后你佯作新到会那红袍人,明白?”

  鱼传振作,重重点下头去。

  “一刻钟后来东厢唤某。”

  鱼传再点头。

  乐懿起身走至窗前,往外瞭了瞭,翻身出去。

  一刻钟后,二人从东厢出来,进了后院,拾级而上二层阁楼。

  阁楼堆放了淑兰殿三年里积攒的家伙什,得益鱼传多次被罚来收捡,这里一切归置得颇为齐楚清爽。

  鱼传护着乐懿走到阁楼深处,转过一幅碎裂的屏风,便见一排坛坛罐罐靠墙而立。

  鱼传将乐懿安置一旁坐下,便去坛后翻检,不一时找出个布袋,打开一看,是些金黄的细沙,“夫人原先那只长毛猫喜欢玩沙,圣上就送来这些,听说是从东海边运来,稀奇得紧,殿下要做沙袋捆腿,用它正好。”

  乐懿点头。

  鱼传拎了布袋,二人往回走。

  经过几个箱笼时,乐懿随手打开其中一只。

  都是些穿旧的小鞋、衣袄、锦棉夹絮的小帽。

  鱼传捡起帽子,“是殿下儿时穿戴用的,原本几大箱,这几年拆用了些,留得不多了。”说着仔细收归拢。

  乐懿翻出个木盒,一时竟还打不开。

  鱼传接过来,轻扣底座盖子便弹开,“都是圣上于殿下幼年间亲手给做的。”

  乐懿扒拉盒子里的东西,一只枯黄的手编蚱蜢,一支萧,几件碎裂的玉器,零零总总都不值什么。

  鱼传偷眼看乐懿,见他面目平淡,便咬了咬下唇,也不说话。

  两人回到东厢。

  乐懿跽坐几旁,随笔画了幅图,指着一一解释道:“沙袋分十层,每层填沙,封口,完活垂挂横梁。”

  鱼传凝神细看,良久不说话,末了迟疑道:“奴像在何处见过这沙袋……”低头沉思片刻仍不得要领,便撒开手,翻出针线干活。

  屋里很安静。

  光线已然昏暗,乐懿点了灯放在鱼传面前。

  鱼传抬头看乐懿,小声说了句:“奴能看见,别浪费了。”便要吹灭。

  乐懿止住他,“瞎了某没处支使。”

  鱼传瞪一瞪眼睛,忽地垂下头,嘴角高高扬起,手里动作更是飞快。

  亥时不到沙袋便悬挂屋内。

  鱼传还在灯下做捆腿。

  昏黄的光为他镀了层朦胧旧色,矮几席垫格子窗囿,一切背景若有似无,只将唯一明亮的鱼传衬托得像从黑暗里显现,圣洁而神秘,遥远却唾手可得……

  乐懿暗自“啧”一声,不禁想起国大那个俞传,也曾这样就着窗外鹅毛大雪,连夜给他赶织一条围巾,款式还是当年秀场新款。

  可惜乐懿对这种纤秀的做派实在忍受不来,那围巾虽不得不收下,却被他回家就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早遗失不见。

  乐懿垂头站在沙袋前,忽地一脚腾起侧踢击中,沙袋微微晃了晃。

  子时不到。

  掠过淑兰殿宫墙落地时,乐懿示意鱼传靠墙停下。

  鱼传左右看了看,黄门郎按惯例转过左前方那株公孙树,朝晚翠园方向巡查并换守,一刻钟后,新换守的黄门郎将再次途经淑兰殿。

  如若不想被发现,他们须得趁此时段潜入晚翠园。

  乐懿低声道:“朝右,兜一圈进晚翠园。”

  鱼传回头看乐懿,他不明白,这不是正面冲先前那队黄门郎而去么,鱼传不敢想象,两人若被发现结局会如何。

  他咬着唇,拧紧眉头低声道:“殿下但有要的奴都去找来,殿下回淑兰殿等奴吧。”

  乐懿:“怎么,怕死?”

  “奴不想殿下出事。”

  “那你呢?”

  “奴身手不错。”

  “……相信某。”

  鱼传咬牙,揽紧乐懿几步腾跃蹿上宫墙,猫腰飞快疾行。

  恰恰落地,便听得前方有踏步声。

  鱼传纵身向一株老槐扑去,闪身钻入枝叶中。

  “谁!”

  黄门郎长戟朝外肃然备战。

  一人走出队列,大呵一声:“何方小贼,现身受死!”

  那人快速打手势,黄门郎四处分散跃起探查。

  鱼传手心都是汗。

  若他一人,趁大队人马尚未围拢,此刻冲将出去,拼了命无论如何能逃出生天。

  可是,还有殿下。

  他心跳直如擂鼓,他没有万全之策周全殿下,他紧紧咬住下唇,痛恨自己蠢笨无能。

  乐懿忽然拍了拍他,在他背上写:冲出去。

  鱼传浑身一震,摇头。

  冲出去!

  几乎是出于本能,鱼传放开乐懿,纵身向下掠去。

  他显然是想以自己为饵,引开黄门郎。

  乐懿挑眉。

  他一直不知道鱼传对于太叔懿的盲从能到什么程度。

  在这样的宫苑里生存,他太需要可以信任的人,他迫切想要证明此人。

  鱼传的选择,在他预料之内,也在预料之外。

  这时下方形势正乱。

  黄门郎乍与鱼传正面朝向,□□枪戟严阵以待。

  鱼传打定主意并不与黄门郎当面对攻,只施展腾挪巧劲周旋于森寒武器间。

  他看似成竹在胸信步闲庭,实则心下惶惧,他急需将黄门郎引往他处,他至少还要保证自己留一口气,能再回来找到殿下,送他回淑兰殿。

  交手瞬息间即分开,鱼传向外飞掠,他已听得东、北向有大量脚步声聚拢来。

  黄门郎单兵武力远不及鱼传,但胜在配合精熟,居然拦下鱼传。

  鱼传再次强冲。

  正在这时,一声唿哨冲天响起。

  红袍人白巾遮面,如云般冉冉落地。

  黄门郎俱皆一震,须臾后,尽数跪倒在地。

  乐懿等的就是此刻。

  他摘了颗槐果砸在鱼传头上。

  鱼传看一眼红袍人,掠向树冠揽住乐懿,飞步离去。

  乐懿紧贴鱼传一侧,清楚感觉到他的恐慌,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邪性。

  但他对鱼传的表现,是满意的。

  人么,主要看如何用。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呆傻的有呆傻的用法。

  乐懿智商超常,他借助的往往不是别人的主意,而是行动力,是听话,不啰唣不迟疑生死不惧那样的听话。

  鱼传符合这定性。

  而此刻鱼传还在后怕,凸起的肩胛骨、托着乐懿腰间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乐懿心情不错,难得体谅鱼传,道:“怕什么?不是说了么,相信某。想知道红袍人是谁就去晚翠园,快!”

  鱼传蓦地顿住脚。

  乐懿不耐,催促,“快走,有事回头说。”

  晚翠园依旧虫草唧唧,满目葳蕤。

  鱼传进得园中,径自将乐懿带至果林边一座石林子洞口。

  他侧耳听了听,无甚不妥方才放心进去,乐懿挣开他,直入洞腹深处,不一会停住脚,转身望着鱼传。

  鱼传退后一步,单膝跪地,抬眼凝视他,“殿下,奴知道自己蠢,很多时候不甚明白殿下所谋,奴就想着,殿下说甚奴做甚,总不会错,”眼泪突然涌出,嘴唇发着颤,“可是,可是殿下知不知道今晚这般,很危险,很危险,会死……”

  他终于控制不住,因为紧张上下牙不断磕在一起发出“咔咔”的响,他捂住脸,痛声呢喃,“奴,知道,奴很蠢,可是殿下,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会好的……”

  乐懿凝立不动,俯视下跪之人。

  十七岁的鱼传,身高将近176却青涩而单薄,不知是否天性使然,或者确实保护周全,他的蠢和莽撞都带着幼崽般的脆弱,但胜在顺从、执着。

  鱼传还在吞咽眼泪,那声音显得压抑。

  石洞里很安静,太安静了,静得鱼传每一声呼吸,都异常沉重。

  渐渐的,乐懿脸上的平静变作冷漠。

  良久,他微微扬起下颌,“哭完就起来,还有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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