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回我方登场
第八回 我方登场
鱼传掠过公孙树时，片刻晃神竟致脚下趔趄，差点儿摔下地，他连忙稳住身形，却已来不及，静夜里些微响动都能引起关注，若当中还有人偷偷摸摸行止异常，便益发警觉。
“哥，有动静。”
“嘘！”一人缓缓接近公孙树。
鱼传咬破舌尖，就一点血意使了破空术，偌大一人凭空消失。
恰时那人也跃上公孙树，四面探查一番并无发现，方摇头跃下。
“如何？”
那人沉声道：“无甚不妥，你接着说，梁氏最近又搞甚玄虚。”
“哥，你可是彰华宫掌事，怎地老来问某她行踪？”
“你不懂，此女颇有成算，从不偏信一人，她惯好培植多名亲信，各自分派任务，又许他们相互监督掣肘之权，故而你所知之事，某未必知之。”
“哼，与她那个爹一般无二，全是心眼子……今晨中毒者乃是彰华宫里洒扫寺人，梁氏孕中害喜，尽偏爱果林里这些个酸梅，便叫某带了宫中寺人值守，一来待成熟时将好果子一网打尽，方便她拿去陛下面前讨个独一无二的好，二来怕人下毒，防患未然。原本就是个小差使，谁知会出这样意外，那雷公藤原是庆弦国特有，万里之外的姑孰城何来这劳什子，恰巧泉绛霄刚从庆弦国边境归来，这可不是瞌睡遇着枕头，梁氏正想往死里弄淑兰殿那位，她亲哥哥恰恰沾上这臭事烂事，梁氏可不得劲闹，陛下本就子嗣单薄，今日整天都于彰华宫待着，便是怕她折腾太过伤了腹中胎儿，因此连连许了梁家几多好处，将她哥哥梁萧提了南军正史不算，又赏下西郊几庄与梁家作职田……啧啧，那可是五百来户的村里，又叫梁家发一笔大财……就这般，梁氏仍不消停，这不，还揪着淑兰殿不放，让某盯着她宫中情形，稍有不妥便要下死手。”
“淑兰殿岂是她梁氏吃得下的地方，当年泉美人荣宠之盛建明宫里人人亲历，她彰华宫如今再嚣张，何及人家十之一二……某看梁家除去梁萧是真通透外，其余全精明在皮相……圣上，圣上也是妙人，谁不知梁萧几年来形同南军正史，挪不挪正的实质改变并不大，偏拿这点虚名糊弄梁家。至于西郊几庄，哼，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这朝中，怕不是又要热闹了。”
“……哥，听说梁氏派了你外差，是真的么？”
“嗯，恐得外出一段日子，某不在时你警醒些，于家堡一事，须得多花心思。”
“知道了。梁氏让你来犒劳我等，要不还回去点个卯？”
“走吧。”
鱼传看那二人渐渐走远，撤了破空术，一拍脑袋想起红袍人之约，连忙飞掠而去。
红袍人并未详说何处相见，只道约在果林，那果林现下尽是彰华宫寺人，当此敏感之际，鱼传哪敢随意着人发现，一时也难知红袍人所在，便于半空中借树枝遮掩，四下寻觅。
不过稍倾，果见着红袍人踪迹。
鱼传从树梢跃下，脚上穿的正是那双高缦鞋，只尺码大了，被他前后垫了许多蒿叶，行动瞧着便有些笨拙。
红袍人隐身山石后，一脚虚踏只大猫，半蹲身拿稗子草逗弄着取乐。
鱼传呆呆望着那大猫，有些艳羡。
红袍人缓缓直起身，余光里瞥他脚一眼，回身时但见仍是白巾遮面，露出一双狭长邪肆的眼睛，随手冲大猫一点，道：“怎么，喜欢？”
鱼传傻傻的，“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猫。”
红袍人又笑，“它不是猫，唤作乌云豹。”
鱼传傻笑，“某能摸摸么？”
红袍人慢腾腾走过来，乌云豹亦步亦趋，红袍人围着鱼传转了一圈，乌云豹先还跟着，忽地停住，一跃上了鱼传肩头，伸长舌头便舔鱼传的脸，逗得鱼传连连闷笑，又不敢弄出响动，只忍得全身发颤。
红袍人嗤笑一声，道：“它喜欢你，这泼辣货不知道挠了某多少次，居然舔你！”
鱼传正与乌云豹嬉闹，何曾听得这话。
红袍人却耳尖微动，忽地腾身掠起，乌云豹反应极快，立时自鱼传怀里抽身而出，闪电般蹿上枝头，与红袍人几下纵跃便消失黑暗中。
鱼传呆立当地，转瞬间，听得大量脚步声朝他围拢。
正在迟疑，乐懿不知从何处转出，拽住鱼传低呵一声“走！”忽又踢在他脚上，示意脱了那双鞋，鱼传下意识遵行，甩了鞋光着脚丫一手揽紧乐懿，借夜色掩映有惊无险出得果林，又一路躲过巡查的黄门郎，潜回淑兰殿。
东厢里。
离开时鱼传烧的火盆温度正好，熏得屋内颇为暖和，黑暗中，乐懿揉了揉脸，解下外袍鞋袜排放整齐，沉默着上了榻。鱼传走近，忽听他骂了句，“想拖老子下水，行，就下水，看你们七方八面的怎么斗！”
鱼传拧眉想了想，不明就里，便丢开手，边解着系带，也往榻上爬。
乐懿拦住鱼传，想把人追地上睡，可这零下的温度，兼两人多年养成同屋而寝的局面，都让他开不了口。
乐懿一生最不耐烦的，便是做事掺杂情感，眼下七个葫芦八个瓢，他实在不愿与鱼传生出更多牵绊，凭添掣肘影响判断。
他“啧”一声，暗叹，就是为了分床睡，老子也得赶紧出这冰窖一样的淑兰殿。吸口气，指着火盆上架的铜壶道：“口渴。”
鱼传便高高兴兴去倒水，端来青瓷盏看乐懿可有可无抿两口，余下尽皆自己喝了，顺手放了杯盏便一身里衣亵裤往榻里钻，嘴里不歇，将晚翠园遇见彰华宫兄弟二人私下密谈之话详细转述。
间中还抱怨，“殿下，往日都是奴睡外边好伺候，如今怎地非要奴睡里头了，夜里起来倒水看火极不方便。”
乐懿先还凝神听他说，闻得这话便龇牙，么的，娘娘腔才睡里头。他这时脑中十几个念头同时翻滚，只想安静盘算，听着耳边呱噪不休的声音便有些忍无可忍。
烦不胜烦，干脆翻身怼个背与鱼传，强自入定琢磨心思。
鱼传却不识趣，又凑在乐懿耳边嘀咕，“殿下，好一双鞋，可是雨巷姐姐手艺，旁人求且没有，就这么扔了，可惜！”
见乐懿不理，仍絮絮叨叨，“奴越想越觉着，殿下这两日哪里不对，譬如这次与黄门郎遭遇，又得红袍人解围，若是往常，殿下必不能这般安睡，总得去晚翠园里散荡够折腾够才回，为这夫人不知说了殿下多少回，可是今夜事事惊险离奇，殿下却，却全不在乎似的，奴，都看不明白……”
乐懿“嚯”一声翻起，戟指屋外吼道：“滚出去！”
鱼传傻傻坐直，嘴唇半开将乐懿呆看着。
乐懿跳下地，蹬蹬蹬自去拽开门，寒风猛地灌入，冻得人头皮发麻，乐懿一张脸更是冷似寒冰，他重复道：“滚出去。”
正殿亮起灯，不一会儿，雨巷执台而出，顺回廊来至东厢，瞠目望着乐懿，小心道：“殿下，怎地了？”
乐懿不理，冷冷看着屋内鱼传。
鱼传总算醒过神，憋红了两眼鼻头，就一身里衣亵裤，雪一样白的脚踩在胭脂木板上，像两只委屈的兔仔在簌簌发抖，缓缓移过来，终于忍不住掉下泪，哽咽道：“滚，滚哪去……”
乐懿：“！”
这场闹剧最终的解决，是泉氏出面呵止了乐懿，哄歇鱼传伤心伤肺的哭泣，着雨巷陪他回西配房，怕冷着，又特特拢一盆火送进去。
乐懿挑着眉脚看完这雍雍穆穆的大戏，好似对方三人才是母子义仆一家亲，自己倒是最多余那人，他不无酸意道：“这些年，孩儿其实很想问母亲，让一介寺人与孩儿同进同出同起同卧，是出于节省、方便照顾孩儿所需，还是，让鱼传贴身跟随孩儿，以孩儿王子身份保其安全？”
泉氏淡淡望着乐懿，笑了笑，“懿儿这话问过不止一次，某也一再与懿儿确认，是否真心接纳鱼传于身边伺候，如若不然，合该早些送他出宫更宜，某未记错的话，就在一日前，我们母子才争论过，孩儿当时是怎地说的，‘保住鱼传，便是保住某’，此话，莫非仅止戏言？”
乐懿也笑，“母亲原来在这等着孩儿。”
抹一把脸又道：“孩儿才将擅离淑兰殿，夜闯宫禁，哦，还有，留了一双雨巷纳的高缦鞋在晚翠园，这桩桩件件的，论起来都是死罪，恐怕还得牵连母亲，母亲万事了然运筹帷幄，现下尚稳卧高堂，孩儿佩服。”
泉氏拂袖而去，“哐当”一声闭了正殿门，留得乐懿一人于庭间冷笑。
寒风里悄立一时，乐懿冻一身雪茬，末了瞥一眼西配房，也自昂然回东厢去。
这日，果然平旦未过，淑兰殿大门便被砸得山响。
淑兰殿诸人衣冠齐整各自出得屋中，在前庭聚首时，相互打量间皆神采奕奕，直似未经一夜睡眠干扰。
鱼传也像忘了才将发生的龃龉，跑到乐懿一旁，瞪圆眼把人望着，细看尤能见着那眼周还留有干涸的泪痕。
乐懿偏头瞧他。
鱼传凑到乐懿耳边轻声道：“拿着了。”
乐懿点头，也低声道：“哭那么凶，都快以为这是要一路傻到底，没想到还能干点事。”
鱼传脸红，又凑拢小声道：“原本没反应过来，后回了屋中发现殿下留的字，便，便……”便不好意思再说，只管挠头。
乐懿木着脸，转头与泉氏对视一时，朝鱼传示意道：“去开门。”
门开一瞬间，十余个黄门郎手执火把身穿甲胄腰挎长剑涌将进来，团团把四人围住。
那带队的，正是梁萧。
梁萧越众而出，朝泉氏、乐懿行礼毕，又侧过身望向门外。
雨巷冷笑。
鱼传拽了拽她，小声道：“姐姐，怎地了？”
雨巷恨得牙痒痒，拿葱尖手指戳鱼传手臂，发狠道：“可不都怪你，成日伙着殿下闯祸，这下可好，祸闯大了！”
鱼传傻子脸。
雨巷撇了撇嘴角，嘀咕道：“这下可趁了贵妃之意。”
话尤未结，一干寺人宫婢拱卫中，白狐大氅环佩铃铛的秀丽女人缓缓走来，下得台阶，朝泉氏微微一颔首，轻笑道：“多年未见，泉家妹妹。”
泉氏上下打量她一眼，淡声道：“听说姐姐身怀有孕，恭喜。”
寺人抬了高凳来，梁氏缓缓坐下，整理着袍袖道：“妹妹久居禁宫还是这般耳聪目明，佩服。大王子也多年未见了。”说着看一眼乐懿，暗自赞一声，都说大王子龙章凤姿光彩照人，现下看来果真不虚，如此人物，即便是个哑巴阻在前首，自家孩儿也永无出头之日，须得当断必断！
这里想着，面上益发笑得和煦，“大王子常年耽搁淑兰殿，某原以为可惜，孩儿生下恐也未能得见这唯一的哥哥，不想巧了，恰听说大王子携宠侍夜游晚翠园，更巧的是，有人欲待往某羹汤下毒，谋害某谋害某腹中胎儿，万幸彰华宫寺人误食羹汤猝死，方才叫一切败露。黄门郎为此日夜追查，一路找到晚翠园，却与那人失之交臂。所幸，园中还留了一双高缦鞋，尚能证明其人身份。”
说着一笑，挥手示意跟前宫婢捧上一双灰面锦纹的高缦鞋，指点着道：“这手艺，许多宫人见着便道，讲究至极，建明宫里唯有妹妹身边雨巷能为之，某还不信，着人一再细证。”便有寺人来换了鞋，踩着地上一层薄雪而过，雪面赫然留下云纹勾嵌的“懿”之一字。
梁氏看着那字嘴角含笑，不再言语。
良久，听得泉氏道：“一双鞋能证明几何？若诚心栽赃，自有比雨巷手艺更像雨巷者为之仿冒。”
梁氏闻言立时柳眉倒竖，强自按捺后方冷声道：“可笑，如此人证物证俱在，妹妹尚能强干，这心性真是多年未变。”言毕便挥手令黄门郎绑了四人。
如此紧要之际，那梁萧却不知想着何事，竟连呼他三声都未见回神，他身后黄门郎亦如泥塑一动不动。
一时惹得梁氏勃然怒起，戟指梁萧呵斥。
梁萧才致醒过来般，屈膝跪了听她排揎。
正在扰攘，脚步橐橐声中，黑舄玄袍大氅的男人率众而入。
乐懿瞥眼看去，虽心下早有预料，真正面对仍觉奇异，可不是，一生致力学术研究的亲爹能生娃儿，还当上了皇帝，无论如何这走向都需要消化，更需要消化的是，他赌亲爹不可能放任淑兰殿遭罪而坐视不顾，算是赌赢了……
挑了挑眉脚，转头看泉氏时，却一脸莫测，愈加难以分辨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