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歌行

  离查清真相还有一段距离，被委托查案的四个人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地起了床，准备再次进宫取证。

  三更左右的时候玄乐城开始下起了大雪，直到天完全亮，四个人已经准备好用早膳时，雪花飘落的频率才稍微减弱了一些。

  “林将军，我记得你昨天说查过各宫账目后发现都有一笔足够买二十钱夹竹桃的支出，是吗？”洛扶雎左手拿着一本《花草奇闻录》，右手拿过陶制的蓝色茶杯抿了一口。林绍恩此时刚好吞下一勺小米粥。

  “的确是这样，郡主有什么发现吗？”这是二人目前少有的对话。

  洛扶雎没有说话，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面，指着特定的一行，正对着林绍恩。只见她纤细的手指指着的那行字写着：夹竹桃，祛痰定喘。

  “后宫中莫非所有娘娘都有肺病不成？”很显然，这句话是个讽刺。就算后妃都有肺病，只怕也很少有人会愿意用夹竹桃这种带毒性的药。

  “自然不会是所有后妃都得了肺病。但是宫中有一个人，却是已经受肺病折磨多年了。”沉默了许久的洛扶瀛开口。众人皆望向他，等待着他将提供的重要线索。

  “这个人，是何太后。”

  话音一落，四人都眉头紧缩，陷入了一篇沉静。此事牵扯到皇族家事，他们都出身外臣之家，自然是不便插手。

  “我们进宫去找长公主吧。”洛扶瀛见所有人都没反应，先开口道。

  “长公主是皇室中人，你觉得她会站在我们这边吗？”洛扶雎丝毫不认为这时候找长公主是一个好主意，林家姐弟也以担忧的眼神看着洛扶瀛，表示对洛扶雎想法的认同。

  面对同伴的质疑，洛扶瀛没有气馁。有些令人费解地轻笑了一下，然后说：“相信我。如果是长公主的话，至少她不会害我们。”

  声音不同往常的干净，有些低沉沙哑；语气也很是沉重。这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人们口中的那个瀛世子。此时，林慧恩正仔细打量着洛扶瀛，而林绍恩则向洛扶雎投来试探的目光。

  自己的哥哥，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如果决定了某一件事，就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对于这样一个平时对自己无微不至的聪明人，洛扶雎决定相信他的选择。

  “好，我马上让如默备车。”嘴角自然地上扬；她无条件地相信，他的判断没有错。

  四个人乘着同一辆马车，驶入宫门那会儿，雪已经停了。宫中道路上的石材本就粗糙，再加上积雪早已被清扫至墙角，因此，走起来几乎完全不会打滑。然而，可笑的是，就是在这看似怎么走不会跌倒的皇宫中，数不胜数的人在这路上跌得面目全非。

  “瀛大哥、扶雎妹妹，真是好久不见啊。”领头的太监正带着四人往殷晟言处走，不远处便传来了一个洛扶雎不大熟悉的声音。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淡紫色衣袍，胸口处绣着一只惟妙惟肖的四爪蟒。不用问别的，洛扶雎知道，这个人就是当朝皇太子——殷穆哲。

  “林将军和林小姐也在？真是幸会幸会。”一边漫步朝这边靠近，殷穆哲又说。言语之间没什么架子，态度非常和善。若不是穿着一身蟒袍，怕也看不出他就是太子爷。

  “见过太子殿下。”与洛家兄妹微笑着点点头的浅礼不同，林家姐弟因为身份的关系，半蹲下行了个较为正式的礼。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都是同辈，还行什么礼？快起来快起来！”说着，连忙伸手把他俩扶起。

  殷穆哲和殷穆宸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长相却很是不一样。殷穆哲的脸型方正，眉毛浓密，眼睛大而有神。与殷穆宸的邪魅张扬不同，他看上去要老成得多，尽管他们的年龄只相差四岁。

  “太子殿下这是刚从议事厅过来？”见他这个点穿着正装，洛扶雎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吗？靛国刚刚被收复，还有许多琐碎事没有处理完，父皇这几天抓我抓得紧呐。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四个怎么会在宫里？”

  被他这么一问，洛扶雎一时找不到理由。长公主特意嘱咐过暗查，所以，哪怕是太子，也不能说出去。

  “回太子殿下，下个月皇太后生辰，家父和洛王伯父都希望我们四个能头一次以个人的名义给太后送一份贺礼。我们晚辈们不知道太后的喜好，这才不得已，进宫叨扰长公主。”林绍恩冷静的声音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字，稳妥地打消了太子的要接着问下去的念头。

  听林绍恩这么说，殷穆哲倒是笑了出来，说：“我懂，我懂。这宫里的长辈也就属晟言姑姑最好说话，你们找她可真是找对人了。行了，那你们赶紧去吧，别让姑姑等得久了，”然后，特地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几个能听见的音量道，“不过你们今天说话可得注意些。今儿啊，是龙大将军的祭日。”说完，重新拾起笑脸，朝东宫方向去了。

  “龙大将军”的名字在青平国算是无人不知。他曾经率领着三万轻骑深入北方蛮族五万大军的营地，并且成功赢得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这也是他以后作战的风格，带领一小部分精兵突围，而他每次都能够凭借着事先设计好的精密战术和惊人的随机应变能力实现这一目标。当年，许多人都把这位名叫龙潇辙的年轻勇士的军事才能与开国皇帝相比，由此可见他声望有多高。

  不过，真正令青平的百姓熟知“龙潇辙”这个名字的，则是他八年前十里红毯迎娶长公主时的隆重场景。两人婚后的感情很好，也时常救济周边的贫民，形象极为亲民；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成婚后的第三年，龙潇辙便在一场险战中阵亡。长公主也随即回到宫中，发誓此生绝不再嫁。

  洛扶雎此时正仔细回忆着有关这方面的，因此，忽略掉了洛扶瀛脸上很是微妙的表情。

  “长公主到。”一阵通传声打破了沉静，接着，便看见长公主一袭白衣向他们走来。敢在宫里为非皇族之人穿丧服的，恐怕也就只有她了。

  “虚礼什么的就别做了。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我？”太子说得没错，她今天情绪确实和往常比起差很多。

  “回长公主，这案子有新的进展了。”林慧恩的语气中带着浓厚的犹豫。眉头微锁，默默咬紧了齿冠。

  殷晟言未施妆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好奇，抿了抿嘴唇，对一旁的宫女道：“你们先出去，在他们四个出来前，不许进来。也不要放别人进来，哪怕是皇兄也不行，知道了吗？”

  见殷晟言这般态度，洛扶雎他们四个也就放松了些。其余三个人整齐地将目光投向年纪最小的洛扶雎，那意思就是：你在家里怎么说的现在就怎么说吧。

  无奈中，洛扶雎也只得怀揣着一颗有些忐忑的心，向殷晟言缓缓道来。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理论，有时候还是可以相信的吧。

  “我们几个昨日在宫中走访了不同的地方，收集了一些线索。其中，有一条，极其引人深思，”顿了顿，洛扶雎接着说，“林将军和我哥哥想办法查到了各宫开支账簿，发现各宫账簿上在十二月初四这一天都多出了一笔相同的开支。而这一笔开销，正好是足够买二十钱夹竹桃的量。”

  殷晟言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赞许之色，缓缓道：“接着说。”

  “林将军询问了他宫外的朋友，那位先生说，以夹竹桃的毒性，区区五钱足以致命。若是大量采购，只怕是为了入药的用途。我今天早晨查阅了医书，发现夹竹桃如果处理恰当，可以作为治肺病的好药。加上其本身带有毒性，对长期服用肺病药而导致抗药的人甚是有用。感观皇宫上下，能够动员所有后妃为她办置药材的，怕是只有那一个人了吧。”洛扶雎的双眼直直凝视着殷晟言的眉宇间，想通过她的面部表情来判断她的立场。洛扶瀛见状，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收回目光。

  令人完全没想到的是，殷晟言听了洛扶雎的话后，却是完完全全地笑了出来。

  “好，很好。你们几个是唯一敢将真相告知于我的人。这很好，更是难得。”说出后面那句话时，殷晟言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也有不少安心的成分。看样子，她应该是也把真相都差不多查清了，只是想看看这四个年轻人的能力，顺便再用他们的答案，来检查自己是否是对的。

  “长公主谬赞。我们不过是照吩咐办事罢了。想必长公主心中，早在这之前就有了答案。”作为四人中最年长的那个，洛扶瀛很自然地接下了话。头微低，殷晟言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看不见殷晟言的脸。

  “行了，弄得跟我多慈祥似的。扶瀛你虽是晚辈，可我却未忘记你比我还年长一岁这事实。剩下的事情关乎皇家内事，就交由我来处理，你们几个忙活了这么一阵子，都赶紧回去休息吧。尤其是扶雎和绍恩，你们两人一个刚刚康复，另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若是让洛王兄和士贤兄知道了，怕是要说我滥用职权，虐待年轻人了。”殷晟言说起了笑，还不忘讽刺洛扶瀛。洛扶雎也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勉强称得上是自己姑姑的女人，其实也不过和前世的自己年纪相仿。

  被殷晟言提到年龄，洛扶瀛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洛扶雎作为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自然也没打算为他挽救局面，最终，还是林绍恩看不下去了，默默地站出来说：“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回去了。之后的事情，有劳长公主操心。”

  四个年轻人终于退下。殷晟言长呼一口气，吩咐了人去恭亲王府找殷晟息来，然后整个人无力地倚靠在软塌靠背上。一向有神的双眼此时很是迷离，内眼角还隐约有些水汽。无论如何，今天毕竟是龙潇辙的祭日。

  “到底有多久，没见到像你一般坦率的人了……”

  半晌，窗外又飘起了雪，伴随着殷晟息略急促的、越来越近的脚步。他推开半掩着的门，映入眼帘的既是此刻消极无比的殷晟言。

  垂下眼眸，殷晟息低声道：“你每年的这天，果然都一个样子。”

  殷晟言没有换姿势，继续歪倒着，丝毫不在意形像。“九哥啊，我也每年的这天都和你说，要我淡忘他，是不可能的。”

  “那也要注意些，再过不到十日就是何太后的寿辰，宫内哪个人不是在紧锣密鼓地布置？你这样一身白色丧服，难免格格不入。”殷晟息的声音很小，仅仅是勉强能听见的音量。常年受疾病困扰，导致他中气严重不足。

  原本还看上去还无精打采的，一听见“太后”二字，殷晟言立刻坐了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笑道：“太后？你是指何淑妃吧！”特地加重了“何淑妃”三个字。

  见她如此，殷晟息微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只认文孝太后是你母亲，可你这样与她硬碰硬，又有什么用呢？”

  “看来你还没查清楚真相吧？”殷晟言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伸出一只手去接了一朵雪花，然后转过身，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对尚不明了的殷晟息说，“你可知玉太贵妃的夹竹桃之毒，就是那个如今在慈宁宫洞察着玄乐城所有风云变化的女人下的？她前些日子在宫中放出消息，说是对常年服用的肺病药产生了抗药作用，需将惯用药换成带有毒性的夹竹桃。你也知道，父皇在时就严令禁止太医院置办任何带毒的药材，为的就是防止后宫中人起歪心思投毒，所以太医院自然是弄不来，众人大约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就都商量好用量，各自出钱以别的名义从宫外置办了来。你先前将重点怀疑放在贤妃身上，也正是因为目标太多，反而忘了这种时候，看似一身清白的人，才是最可疑的。”

  殷晟息的眼神在某一瞬间变得凌厉，但随即转瞬而逝。“我以为这么多年了，她能够放下斗狠之心，放过我母妃。”因为强行忍住了想剧烈咳嗽的冲动，他的呼吸略急促。

  默默走到茶桌前，殷晟言替自己和殷晟息都分别斟了一杯香片，然后将象棋般大小的瓷制茶杯递给他。热茶的温度很快透过杯子，传至手心，却无论如何也融化不了人心中的坚冰。

  “九哥啊九哥，你最大的缺点，便是将每个人都想得太过美好。就像当初的潇辙一样。这次的案子，其实我在得知所有嫔妃置办夹竹桃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六七分，而扶雎他们之后所查到的，也彻底证实了这一想法。”

  殷晟息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里面的茶水因为他略颤的双手荡起波纹。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弱，还是因为情绪激动。

  “晟言，我平时不在宫中，不能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我恳请你，在某些事情上帮衬着我母妃一点。”殷晟息严肃地与殷晟言对视，两个人都丝毫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出行不便，也还请九哥如往年一样替我跑一趟南山。”殷晟言轻声说道。她和殷晟息虽然是同父异母，可关系却比她同殷晟轩要近得多。或是因为那人是天子，又或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总之，她始终认为，血缘并不是能够将两个互无好感的人捆绑在一起的东西。